送别周海婴
时间:2011年04月25日来源:文艺报 作者:彭 龄 章 谊
4月7日从报上看到周海婴先生病逝的消息,忙打电话到海婴家,铃声空响着,没有人接,令我们分外不安。
我们得知海婴患病是去年6月。在这之前,当我们收到海婴签赠的许广平先生的《鲁迅回忆录》手稿本时,十分欣喜。这本书原是许广平先生受命为新中国成立10周年“献礼”,用当时所谓 “社会主义大协作的创作方法”——个人执笔,集体讨论,领导拍板完成的。许先生只是初稿执笔者,集体讨论与上级审核、拍板时,其他人提出的修改、增删意见,即使有悖于作者原意,也往往只能隐忍与“遵命”。这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许先生生前交待过:她的文稿“无可隐秘”。50年后周海婴夫妇根据许先生手稿,一一订正,详加注释,出版了这本可供对照的手稿本。对读者了解许先生在当时的大背景下,完成这部“献礼”之作的真相,是大有裨益的。特别是书中涉及鲁迅先生与胡风、冯雪峰等人关系,在当时是难以回避又十分敏感的话题。由于在收到这本书之前,我们刚刚读过老作家丁宁签赠的散文集《岁月沧桑》,其中收有她为纪念丁玲逝世20周年而作的一篇文章,详细记述了1957年夏季,那场文艺界由批判“丁陈反党集团”,为“扩大战果”而将矛头转向冯雪峰时,许广平先生前后两次发言的情况,让读者清楚看到在当年那场严酷的政治风暴中,在几乎全场一致的“打倒冯雪峰”的声浪里,许先生坚不看权势者脸色说违心的话。这恰可与手稿本互作印证,便撰写了小文《逝去的风云》。刊出后,分别寄奉丁宁与海婴。丁宁与海婴互不相识,但他们都希望得到对方的签名书,我们自然乐于 “牵线”。当我们把丁宁签赠的《岁月沧桑》寄给海婴,并将丁宁的期望转告时,方知海婴已住进医院。他回赠丁宁的手稿本,就是海婴夫人新云大姐带到医院,海婴在病床上题签的。
在上海听鲁迅纪念馆的同志说,海婴患的是血管炎,医生怕交叉感染谢绝探视。我们颇为焦急,只好默默祝福他快些好起来……谁知等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前些年常听说海婴为维护鲁迅著作版权,和为各地私自将鲁迅或其著作人物注册的域名权, 弄得“官司”缠身,精疲力竭。他曾笑说:“你们是‘不由天’,我是‘不由人’啊!” “不由天”是他从我们文章中看到的。那是上世纪80年代,父亲为我们抄录了一首鲁迅先生的诗:“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东风送客船。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勉励我们遇到困难,不要怨天尤人,而要努力克服它,即他常说的“事在人为”。我们后来将这幅字挂在墙上,还取了 个“不由天堂”充作书房的“雅号”,也算“附庸风雅”吧,想不到海婴注意到了。而海婴所说的“不由人”指的正是他为维权打官司弄得筋疲力尽的事。对社会上议论他“不顾鲁迅名声,居然为这些事对簿公堂,纯粹是为了钱”这类非议,海婴一概不予理睬。他说:“打官司费力、耗时,若为贪财,我衣食无忧,犯不上自寻烦恼。”他那样做,有时也确出于义愤与无奈,譬如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当年在白色恐怖下,协助鲁迅先生做了许多有益的事,这本是人所共知的。海婴访日时,看到内山完造的夫人生活在贫困、孤独中,他认为至少应从鲁迅著作版税中拨一部分接济她,也可告慰九泉之下的内山完造先生。“我这样提又能算‘过分’吗!”这种“不由人”的情况常让他愤懑与无奈。但这样的维权又谈何容易?!我们常为他在这上面空耗过多时间、精力而惋惜。所以,收到他主编的《鲁迅回忆录》手稿本,感到意外又高兴。海婴告诉我们,为便于读者了解鲁迅思想、著述全貌,他正忙于编辑一套比已出版的《鲁迅全集》更完整、系统,囊括鲁迅先生全部著述、译文、书信,以至绘画的“鲁迅大全集”。全书预计36卷、1500万字,不少文献都是首次披露。这是继《鲁迅回忆录》手稿本编成后,他从事的另一项大工程。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等来的竟是这不幸的噩耗……
我们最初听说海婴,是解放初许广平先生来家中看望父母时,送父亲一联鲁迅先生亲题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手迹照片。父亲对这礼物异常珍爱,将它置于书案旁,日日面对。那时,彭龄刚入初中,对“孺子牛”的“孺”字尚不认识,自然更不解其意。父亲解释说:“孺子”,原意是“幼童、小孩”。鲁迅为独子取名“海婴”,意即“上海出生的婴孩”。那次他去鲁迅家,海婴不满6岁,聪明伶俐,大人谈话,常依在父亲身边,见他烟抽完了,便从香烟筒里取一支,插进烟嘴,架在烟灰缸上,供父亲备用。他很高兴替父亲做这些事。鲁迅先生习惯夜晚写作,有时思路突然被猫叫打断,他不得不打开窗,把空烟筒扔下庭院撵猫。第二天,海婴会把空烟筒拾回来,说是为爸爸提供“炮弹”……
他还说男孩子没有不淘的,海婴小时也一样。鲁迅给友人信中曾说:“孩子渐大,善于捣乱,看书工夫,多为所败,从上月起,已明白宣言,以敌人视之矣……” “以敌人视之”,自然是玩笑话,鲁迅先生晚年得子,爱逾掌上明珠,从他诗作“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也可看出。然而,鲁迅不独爱海婴,他历来把孩子、青少年看作“新生代”,是国家、民族的希望。他曾大声疾呼“救救孩子”,更挺身而出“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鲁迅在这一联诗中,说他甘愿俯身做“孺子”即孩子们的牛,引申了说,便是甘愿俯身做人民大众的牛。
我们也听父亲说,他曾问过鲁迅先生:海婴长大后,是否希望他也提笔写文章?鲁迅回答说:“这强求不得,主要看他自己。”鲁迅先生对孩子教育,主张“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爱……”就连海婴这名字,鲁迅先生也曾说:现在估且这样叫,将来他嫌不好,也可改别的名字。鲁迅先生离世时,海婴仅7岁,鲁迅说,“孩子渐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海婴自幼喜爱无线电,本着父亲的遗训,高考时,选择报考北大物理系无线电专业,以科学安生立命,“不做空头文学家”。毕业后,长期在国家广电总局任职,并兼任着中国无线电运动协会(CRSA)顾问,出版过专著《电子爱好者的金桥:业余无线电通信》,为推动业余无线电通讯的开展作过贡献。此外,他还担任着上海鲁迅文化发展中心理事长,及北京鲁迅博物馆、上海鲁迅纪念馆等与鲁迅相关的研究机构的顾问。
我们与海婴夫妇交往,还是10年前我们自外交“第一线”退下来以后的事。记得第一次拜访海婴是2001年冬天,海婴著的《鲁迅与我七十年》正在热销,我们在新华书店排队买到两册,一册自己看,另一册是受友人之托。尽管过去从父母口中零零星星听说一些有关海婴的事,但对海婴总还有一种陌生感。这本书拉近了我们与海婴之间的距离,它内容丰富,文字平实,就像在听一位朋友面对面娓娓谈心。由于家庭关系,加上我们业余也爱写些文章,认识一些文艺界人士,友人希望代他搜集有作者签名、又值得保存的书,这本《鲁迅与我七十年》无疑是具有保存价值的书。正好我们也有一些问题想向海婴讨教,便带着这两本书去了海婴家。海婴一边为我们题签一边说:“不好意思,我应该送你们。”新云大姐端来泡好的新茶,指着彭龄说:“50年代初我陪许先生去你们家时见过你,那时你们家住得离天安门不远……”彭龄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当年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窗外和煦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们一边品着茶,一边无拘无束地像老朋友一样闲谈。
我们提到海婴书中记述的“文革”中,许广平先生听说鲁迅书信与手稿被“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调走”后,忧心如焚,连夜向党中央写信,引发心脏病,而医院又因她是“走资派”,不及时抢救使她不幸病故,感到异常气愤。这件事让我们联想到“文革”中,曾有人以中央办公厅名义,向父亲索要鲁迅先生书信的事。海婴不记得母亲同他说过这事,他希望知道确切日期和更详细的情况。我们答应将过去写过的一篇文章复印寄给他。我们的复印件尚未寄出,海婴已来信催询,我们忙将收在散文集《而今百龄正童年》中的《起看星斗正阑干》复印寄去。因那篇文章记述并不详细,后来又专门写了《有关鲁迅先生书信的一件蹊跷事》,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
早在1965年夏季,父亲整理手边留存的80余封鲁迅先生书信时,曾根据读者经常提出的问题,考证、注释,编成一册《鲁迅书简——致曹靖华》。书稿被北京出版社要去,压了大半年后又退了回来。父亲转寄上海也一直没有消息。发生那件事后,父亲想,惟一的办法,是催促出版社早日将书稿出版,让它流布到广大读者手中。就像当年鲁迅自费将一千册《铁流》印刷出版,通过内山书店从“柜台底下”一点一点“流”到读者手中,终于汇成瞿秋白同志所说的“铁洋的飓风”。那样,即使 “副本”丢失,也无须担忧了。然而,一次次催询仍毫无结果。不料这本书简却在1976年那个多事之秋,在“四人帮”把持的上海公然出版了。父亲与我们在庆幸的同时,也殊感意外。看了海婴的书,始知他那时也正为鲁迅先生书信的出版奔忙。当时姚文元一手把持着全国新闻出版大权,有这块“大石头”压着,谁也不敢松口。海婴根据胡乔木建议,绕开姚文元,托刚刚复出的邓小平直接上书毛泽东。毛泽东很快批示“赞成周海婴同志意见”,要政治局“作出决定,立即执行”。有了这“尚方宝剑”,“四人帮”气得咬牙,也无济于事。父亲编的那本书简,得以在那样复杂环境下出版,与海婴上书不无关系。
海婴没有沉缅于母亲不幸离世的巨大哀痛,也没有因“四人帮”当道箴默自保,而是挺身而出,甘冒巨大风险,肩起母亲未尽的职责。这需要多大勇气啊!从他身上分明可以看到鲁迅、许广平先生的影子……
从那以后,我们与海婴夫妇联系逐渐多起来。海婴出了新书,包括《周海婴80摄影集——镜匣人间》、举办摄影展等等,都不忘给我们寄书、送票。我们有问题,特别是为父亲写传记,有不少事须向海婴核实、请教,也随时打电话过去。海婴每次都认真回答,有时记不确切,过一两天,又主动打电话补充、订正。那平易近人又认真负责的态度,常令我们感动。
4月9日一早,我们带着花篮,去为海婴送行。还是那间客厅,布置成简朴的灵堂,墙上挂着海婴的彩照,依旧露着谦和的笑容。新云大姐说,海婴自去夏生病住院,始终很清醒,也很有信心。他相信自己会好起来。今年是鲁迅先生诞辰130周年,他期盼“鲁迅大全集”能按时出版。有一段时间海婴病情确实有所缓和,所以他们未通知远在日本的女儿、女婿,直到海婴病情恶化,才把女儿、女婿叫回。海婴走时女儿一直守在爸爸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海婴是“鲁迅之子”,生前为使自己不辱没鲁迅先生和“鲁迅之子”的名声,他应该承受过多么沉重的精神负担啊!
“海婴走得很安祥。”新云大姐说。彩照上,海婴谦和的笑容像和煦的春阳,给人温暖。那笑容已深深地、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