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画像
作者:李国文
时间:2012年04月09日 来源:解放日报
一 明人董其昌,以书画闻名于世,是一个以艺术成就卓立于中国文化史上的巅峰人物。 然而,这位画家却画不好自己。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为什么有如此论调呢?很简单,鬼好画,因为谁也没有见过鬼,怎么画怎么是,人难画,因为人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看得清清楚楚。而人尤其难画的,是人的两面性。两面性,人皆有之,谁都不能避免,所不同者,程度上的差别而已。画笔如椽的董其昌,就是未能画好他自己。 惟妙惟肖,绝非高层次的画家所追求的目标,栩栩传神,才是艺术家为之奋斗的最高要求。人的两面,只画其光鲜的一面,而回避其阴暗的一面,那不过月份牌美人像;只画其阴暗的一面,而抹煞其光鲜的一面,那就只能说是漫画了。两面性这种人格弱点,由于文人比普通人多一个心眼,属于较会掩饰的一群。所以,给人以斯文的一面多些,而不那么斯文,乃至丑陋的一面,往往不大容易被人发觉。这其中,擅长表演达到炉火纯青,精于隐藏能够纹丝不露的伪君子,就更加难以识破看穿。不过,大可放心的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这个物质诱惑如此强烈,名利欲望如此涌动的社会中,一个人要想完完全全,始始终终地包裹住自己的内心世界,恐怕也不大容易。 当下,知道董其昌字画者很多,知道此人其实挺糟糕者很少,有史以来,中国文人最两面性者,莫过于他。董其昌 (1556-1636),字玄宰,号思白,松江华亭 (即今之上海闵行马桥镇)人。早年出身寒门,成名富甲一方。他这一生,既是级别很高的官员,也是家财万贯的豪绅,更是书艺双绝的大师。其书法,绘画,人皆宝之,其题签,品评,一字千金。入清以来,更是朝廷科考,斋宫供奉,干禄求仕,苞苴贿赂的极品,奇货可居。因为康熙的首肯,乾隆的赞赏,张廷玉在 《明史·文苑四》的 《董其昌》传中,给予很高的评价。 “其昌天才俊逸,少负盛名”。称他 “造请无虚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间,争购宝之。精于品题,收藏家得片语只字以为重。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对董其昌的官场生涯,也颇为称道。一是他尊师恤老,仗义行事: “举万历十七年进士,改庶吉士。礼部侍郎田一俊以教习卒官,其昌请假,走数千里,护其丧归葬。”二是他教授东宫,敢于直言: “皇长子出阁,充讲官,因事启沃 (为帝王讲解开导的意思),皇长子每目属之。 (大概董其昌对朱常洛讲了书本以外不该他讲的话),坐失执政意,出为湖广副使,移疾归。”三是他天启年间, “时修 《神宗实录》,命往南方采辑先朝章疏及遗事,其昌广搜博征,录成三百本。又采留中之疏切于国本、藩封、人才、风俗、河渠、食货、吏治、边防者,列为四十卷,仿史赞之例,每篇系于笔断。”这些论述都收在董其昌的 《容台集》中,可以看到董其昌在政治上的见解,在军事上的谋划,在经济上的韬略。尤其在涉辽事务上,对努尔哈赤之崛起,对边外女真之扰边,多倡防范抵制之策,颇有未雨绸缪之计,稍后一点的晚明志士黄道周,为此书作序时,也承认对董认识之不足: “昔者睹先生之未有尽也。”所以,清廷修 《四库全书》,因此书多有触犯清政权的忌讳,而被列为禁书。 从万历十七年 (公元1589年)举进士,时年33岁,一直到崇祯九年 (公元1636年)逝世,享寿81岁,非常巧合的是,董其昌政治生涯开始之日,也是他艺术生命肇起之时。据说,那年科考,他名列第一,但是他试卷上的那笔字太蹩脚了,主考将其改列第二,这使他大受刺激,从此埋头练笔。华亭本是书家云集之地,具有天赋的他,很快就出类拔萃,扶摇直上,并触类旁通,兼及绘画,直追前人。于是,声名鹊起,视为一时之俊。 二 这样一位看来完美的人物,在其五十年的官场活动中,虽然他玩政治的段级很高,虽然他搞权术的智商很高,尤其他公关的实力相当雄厚,他的字画就是无往而不及的利器。然而,在权力中心这个高危领域里,而且是风险指数最高的朝廷中间,聪明以至于狡猾如董先生者,也有难保藏掖得不够严实之处,于是,人们便看到他不完美的负面形象。 董其昌在官场上的一路得意,政治上的不断跃进,是不大令人信服的。他所担任过的湖广提学副使,督湖广学政,以及谢绝不就的山东副使,登莱兵备,河南参政等职,都是相当显赫的差使。接着继任的太常少卿,掌国子司业,随即擢本寺卿,兼侍读学士,更是人皆艳羡的宠遇。最后,竟升迁至南京(明朝自永乐起,北京为首都,南京也还是首都,设有同样政府架构)的影子内阁中拜礼部尚书。南都虽无实权,不是肥缺,但个人名位却因此水涨船高。由于受到身价倍增的鼓舞,好一阵子,此公颇想活动到北京的中央政府,入阁为辅。在中国,他朝他代,可有别的写字的、画画的,混到比正部级还牛岔的地步?如果不是他极善经营,又何来这等甚佳官运? 明代后期,万历、泰昌、天启、崇祯诸朝,始终贯穿着阉宦及其附庸官僚控制朝政,与东林党人反控制的激烈斗争,有时甚至是相当血腥的厮杀。而且,自视为清流的东林党人不仅与阉宦势不两立,甚至与非清流的文人,也是形同水火。这对董其昌来说,一方面,他得维持道德文章的面孔,他得保证艺术巅峰的地位,他得拥有学问人品的清誉,他得受到知识阶层的认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察言观色,窥测方向,投其所好,随风转舵,不得不为变色龙,为应声虫,为马屁精,为山孙子。在这样政治败坏,朝廷黑暗,官场险恶,吏风沦丧的大环境下,董其昌游转于勾心斗角的局面中,如鱼得水般自由自在;混迹于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回旋从容立不败之地,与那些红脸的、黑脸的,甚至花脸的各式各样的人物,交往,交际,交流,交好,常在河边站,竟能不湿鞋,一团和气,一路春风,能不叫人既羡而妒么? 当他风头最劲时,谈禅解文,读碑作画,花前题字,月下吟诗,可以形容为京师第一忙人。那时,要是有报纸,有电视,他绝对是头版头条的新闻人物。就看他既是铁杆东林党人王元翰、创党前辈赵南星的座上客,经常请益,差点把门槛踩破,又是东林人士所看不上眼的李贽、公安三袁、陶望龄、焦?、陈继儒的老朋友,来往密切,吃喝玩乐,高谈阔论;他既是首席阁臣周延儒的知音,得其庇护,又是大学士叶向高的知己,受到垂青。能够不分兰莸,走动两府,正邪通吃,皆表忠心。他不但出力支持为人所鄙视的阮大铖,为其奔赴说项,甚至对内廷有实力,有头脸的宦官,也断不了联络巴结,趋迎邀好……总而言之,其骑墙左右之得心应手,其人前人后之两面三刀,其八面玲珑之奔走讨好,及其书画墨宝的凌厉攻势,可谓无坚不摧,无攻不克,无求不应,无往而不利。尤其他身段灵活,进止得当,有可为时京师活动,无可为时作画卖钱,有险情时回乡避风,有压力时逃遁江湖,官越做越大,钱越捞越多,这都是他为其同时代人所诟病的地方。 三 到了万历四十四年三月,年届花甲的董其昌终于藏掖不住,他那两面性之阴暗肮脏一面,全面显露,遂闹出来 “民抄董宦”这件惊动东南半壁的特大丑闻。 董其昌时届花甲之年,欲念膨胀,淫心大发,遂导致抢劫民女、强迫为妾的事件发生。他之耽迷房中术,也是明代淫靡的士人风气,但倚财仗势,强纳民女,采阴补阳,行事嚣张,就惹翻了乡亲邻里。后来,不择手段,欺压良民,诬赖逼供,为非作歹,更是天怒人怨。由于出了命案,遂激起民愤,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据明人无名氏 《民抄董宦事实》,“自此无不怒发上指,激动合郡不平之心,初十、十一、十二等日,各处飞章投揭,布满街衢,儿童妇女竞传‘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之谣。以致徽州湖广川陕山西等处客商,亦共有冤揭粘贴。” “十五行香之期,百姓拥挤街道两旁,不下百万,骂声如沸。自府学至董宦门首,拥挤不得行,骂者不绝口。” 在这部野史中所录 《松江府辩冤生员申诉状》一文中,我们还看到这位艺术大师蝇营狗苟的一面。 “吾松豪宦董其昌,海内但闻其虚名之赫弈,而不知其心术之奸邪;交结奄竖已屡摈于朝绅;广纳苞苴,复见逐于楚土;殷鉴不远,不思改辙前人,欲壑滋深,惟图积金后嗣,丹青薄技,辄思垄断利津,点画微长,谓足雄视常路;故折柬日用数十张,无非关说公事,迎宾馆月进八九次,要皆渔猎民膏,恃座主之尊,而干渎不休,罔顾旁观之清议,因门生之厚,而属托无已,坐侵当局之大权……”接下来更是不堪入目的秽迹恶行: “谋胡宪副之孙女为妾,因其姊而奸其妹,扩长生桥之第宅以居,朝逼契而暮逼迁,淫童女而采阴,干宇宙之大忌,造唱院以觅利,坏青浦之风声,膏腴万顷,输税不过三分,游船百艘,投靠居其大半,收纳叛主之奴,而世业遭其籍没,克减三仓之额,而军士几至脱巾……”于是,围攻民众,成千上万,四乡八里,啸聚而来,殴其家人,砸其牌匾,毁其赀产,焚其屋舍。 在中国,文人被抄家,可谓家常便饭,小菜一碟。有皇帝的年头,兴文字狱,官员来抄,衙役来抄;没有皇帝的年头,大搞文革,红卫兵来抄,造反派来抄,但董其昌,所遭遇到的这种农民暴动式的抄家,在中国文人中间,为独一份,在世界文人中间,大概也是独一份。民抄董宦,野史流传,江南一带,家喻户晓。董其昌的文名虽甚,但不敌其秽名更大,这是他一生中最大尴尬。 上帝比较吝啬,不给人百分之百,精明机敏的董其昌,终于暴露其不光彩的另一面。所以,夹着尾巴做人这句话,虽不中听,但细细琢磨起来,其实不无道理,值得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