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消失的古村
作者:阮文生
发布时间:2012年06月18日 来源:解放日报
有人驮竹子。近前了,是一个裹头巾的女人。她的弱小和大毛竹对比强烈,弱小无处可隐,双手卡住毛竹的节点。蚂蚁拖东西一样,只看到动。石板一块挨一块,宽窄松紧平整碎裂,脚步都在上面记载着。女人迎面来了,她和竹子交叉的状态,占很多地方。驮着走不是那么方便,有时在石崖碰出一声闷响,一团灰雾散开来。竹梢颤抖着往前去。一块接一块的石板像软梯从山上飘下,阳光下,女人的影子似乎也被碰响着。竹子吸水、养分,是山的各种成分和时间给组装的。一棵竹子就是又长又重的山。现在一个弱小的女人把它们从石阶上,一步步驮下来。女人沉默着,除了路不看别的。她的脸和头巾都是灰灰的。
半空里堵着一座门洞,石块和木头垒的。木头上条条凹痕,又密又深。像见到来人,抬起的前额堆积着皱纹。进了院子,五六只毛茸茸的小狗,也不作声,忽拉拉地跑上来,缠着脚让你迈不开步子。我伸头向屋里望,地面乌黑乌黑的。呃,这么灿烂干燥的天,怎么这样潮?地下堆着山芋,个头长又大,一个足有一斤以上。灶台上放着青黄相间的大南瓜。南瓜和山芋仿佛还在隔着泥土上下张望,它们曾经小兽一样活跃在山坡。种出这些大家伙,说明了这里泥土的力量。不错,竹海滚动着沙沙的声音,条条巨大的绿浪自由地跑着,满山都是青色。因为底下的泥土,有足够的深度和涵养量,不费多少力就托起了众多的竹子和绿色。院子不封闭,路又牵扯出来,石块将村巷铺盖得严实,到处都是硬邦邦的石头。我胡乱走着,路突然中断。
低头一望,是山坡挖出的菜地。一个年老的妇女在给绿油油的白菜浇水。她扭转身子,竹勺对准菜根,泼嗤一声一团绿色给罩住,白菜在呼唤里挺直身子,立刻精神起来。受到滋润的灰白的土,往深暗里陷了陷。村子的边界戛然而止。实在地说,这里生存成本是够大的,上去下来的油米竹子都得经过每道石板的脸色。我能进来,一道道山坡,一圈圈的高度,已被车轮删减、过滤了。我记得,贴着路边的青山,有的切成西瓜状,有的一笔画到天上。坎边的石纹,像挤压的易拉罐,石头一块块地抓紧冰凉的泉水。我是钻着大山的空子来的。本该是男人的活计,怎么都是上了岁数的女人在干?原因简单:青壮年出外打工了,退后的力气,只好重新回到前面,对准竹子和庄稼,让深重的影子在泥土和石板上不断发生。小村在风里吹着,生活还得不断推进。望着眼前的景象,我恍惚了一下,脚下是悬空的。我真的是站在阳台上了!有意思的是,村子就叫阳台。
我刚在山脚下爬台阶的时候,就被对面山里的一个村子给吸引。
那是一团在阳光里醒来的白色,站起来的,和我们对望着。中间隔着深壑。山腰吸附了黑瓦和其他的深色,白突显了,往前来了,浓眉大眼的。白里有浅有深有浓有淡,一个不断变化的表情,非常迷人。白白的小村叫上阳台,和这个叫下阳台的小村遥相对望。视觉的效果给传递得集中、亲切。大山的阳台啊!
我从中断的路上回头了。一面面麻灰的墙,把我深深地夹在中间。石板逼仄,像条条刀痕将村子往深里刻。有的地方下手重了,两边的房子倾斜着,看起来墙面都碰到了。窗子打开生活的画面,石头一点点地将村子弄得坚固起来,重量和方寸向着画的深处加重着,延伸着。一栋没了面墙的老房子,纵横的木头和高阔的空间,把进来的阳光托举得金黄灿烂。几个老人和妇女围着阳光坐着,女人叽叽喳喳,老人一片沉默。一只鸡在门槛上站住,静静地打量来人。面前一个水泥砌的池子,一根皮管翻墙越壁地架上来,对着池子不歇地淌水。往高堆的泉水,堆着堆着就乌黑发亮起来,是四周的墙影掉进去又化开了。提水的,洗东西的,站在池子的边上,轮着用一只竹筒。
我停住了。墙面上写着:拆!墨迹在墙影和自身里深暗着。原来村子需要搬迁,几栋没顶的墙面,应该是先期的动作。我知道了,山有了裂缝,驮不动村庄甚至自己了。再不理会,问题大了。呃,自然的伤口同样不能撒盐。尽管村子生存了千余年,有了自己的思考和表达的方式。毛笔字在龙飞凤舞地写着选民的姓名,汗水汇成水墨的亮色。更多的习俗浸润着生活的咸淡,然而大山碎裂的难言之隐,那里的剧痛是严峻的深刻的。
非常惊心动魄的是村边两棵红豆杉。枝干斜插进山坡,一看就是费了好大的劲,叶子发出窸窣的响声。根须鼓突着扭曲着,是抓住了涌动的山势吗?被岁月掏空的树身豁开着,伸头一看:一堆摔黑的缩下去的白天。粗糙的条纹疤结爬满周身,仿佛聚集着世间的苦难和沧桑。虬枝飘展的样子,像大地巨大的旋动的风暴。两棵树紧挨一起,村子的边界浓重醒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