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中长篇纪实文学《底色》和平思想贯穿战争回忆
作者:红 柯
2013年03月01日 来源:文艺报
徐怀中的心血之作、长篇纪实文学《底色》是一部感人肺腑的生命之书,我不愿赋予它过多的历史或政治含义,更愿意把《底色》看成一个老兵的回忆。
记得2000年秋天,我与徐怀中一同出访日本,除却异国风情外,印象最深的是徐怀中讲当年越战的那段经历。我还清楚地记得徐怀中讲过的两个细节:在越南南方的密林坑道里一觉醒来,B-52轰炸机的炸弹弹片与树枝树叶落满身上;另一个细节是越军一位将军吟诵的唐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从那以后,我经常在课堂给学生讲这两个细节。
我不止一次说:徐怀中应该把赴越南前线采访的那段经历写成一本书,这种非凡的经历与体验不是谁都能遇到的。没想到12年后,徐怀中以80多岁高龄写出了这段让人难以忘怀的经历,更没想到,从书的序言中,我读到师母当年曾在陕西千阳参加过“四清”。千阳在关中西部,与我的家乡岐山相连,都属于渭北高原,也是古老的周原,读之十分亲切,徐师母对西北特有的地貌“塬”描述得十分生动准确,我就出生成长在这块土地上。这大概是我与徐怀中相识的机缘。
《底色》的叙述语调从容有致,感染力中透着震撼力。一般来讲,这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力量。震撼力来自大起大落与汹涌澎湃的激情,而感染力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徐怀中用十分智慧从容的语气一一道出越战中的一段经历,被无数影视大片小说回忆录描写过的越战题材,在徐怀中的笔下十分克制而又自然真切。钱理群评论鲁迅时说过,鲁迅的审美观就是“从容”,鲁迅不喜欢郭沫若的大吼大叫,而把冯至视为当时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因为冯至的诗“从容”,这种艺术品格用在徐怀中这本书上是十分恰切的。
《底色》突出的特点是结构之美。人们把长篇小说视为结构的艺术,所谓短篇写艺术,中篇写人生、写故事,长篇写世界。其实,所有的艺术其关键都是结构,世界上的万物都取决于“结构”,即剪裁组织材料的功夫。这部书在我看来有3种结构:一是作者的采访过程,这是表层的对材料的处理。接到上级通知,当时应该是秘密任务,妻子也同时出外演出而后又到西北高原参加“四清”工作组。二是发掘采访对象的行为与内心世界。好的纪实作品都能达到这种“内结构”。在此,我们不能不思考这两年引人注目的“非虚构写作”。不虚构,肯定是纪实,直接叫纪实即可,为什么专用一个“非虚构”?这种命名的意义在我看来是有别于纪实文学报告文学特写专访的,与虚构相关,肯定要达到“艺术”的境界与效果。范长江的《中国西北角》《塞上行》,就是一种巨大的艺术享受。范长江写的是实际发生的“真事”,但我们读出了“小说”的味道。徐怀中的这本书也是如此。
刚开始读时,我没太注意师母序言在文本中的实际意义与作用,以为是一般意义上的序言。记得2000年出访日本时,我亲眼所见徐怀中每到一地首先打长途给妻子报平安,还要寄信,我们都感叹徐怀中与妻子感情真好。同行的扎拉嘎胡与徐怀中是同龄人,告诉我们徐怀中夫妇的美好生活。序言中,徐师母写到她在陕西千阳黄土高原上读到报纸上美军B-52轰炸机轰炸越南南方的短讯,担心到极点,我误以为是亲人间的正常反应。读罢全书,我百感交集,报纸上的消息太简略,其时,徐怀中正在西贡郊外采访,遭遇到这次大轰炸,夫妻的心灵感应很艺术地出现在书的中间部分,序言不再是序言,与全书浑然一体。
令人唏嘘不已的是书的结尾处,作者采访归来,妻子因极度担心恐慌大病住院,接着“文革”爆发,一家人贬出北京,到遥远的云南——作者当年服役过的地方。作者及亲人就这样成为被“描写”的对象,命运一词在此完全属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或“之轻”,这种结构艺术不是研究出来的,是拿破仑所说的“血写成的”书。这应该是结构的第3层意义,结构的作用不仅仅组织剪裁材料,还要用结构思想审视感情,这才是“非虚构”的真正用意。后访简略提及上世纪80年代初作者的两部小说《西线轶事》与《阮氏丁香》,同样属于“内结构”的一部分。
再说想象力之外的细节。结构就是盖房子的几根大梁与支柱,需要高质量的丰富而感人的细节。非虚构与小说的区别在于你不能虚构细节与人物。稍有阅历的人都知道,生活中发生的许多奇人奇事根本不是我们所想象的。想象力是有局限的,这大概是非虚构写作的力量所在。这本书告诉我们许多无法想象的事情。作者赴越南采访,与街坊邻居话别,大家都一脸严肃而作者却浑然不觉,谁都知道去越南可能有去无回,这种复杂的感情与体验非身临其境不可能有。军事常识教导大家飞机来时不要纵跑要横跑,作者10多岁参加革命,当时已30多岁,可谓久经战火,凭经验知道不可能这么轻易逃脱B-52的轰炸。当年胡志明小道上贡献出青春与健康的十几万少女,比中国抗战中的地道战大几十倍的越南南方地道网,领路的“老鼠兵”等形象跃然纸上。越南南方的解放区也完全不同于中国的解放区,竟然与敌占区近在咫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上至越共高级将领,下至普通士兵,书中几十个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作者在林中休息睡尼龙吊床,梦中不时用脚蹬地,否则会翻跌下来,鞋子要放在吊床上,否则会被水冲走,或成为蛇巢。战后总结会上将士们的抱怨与检讨,让作者回想起当年挺进大别山,二野与“小诸葛”白崇禧部狭路相逢时,部分官兵怯战,刘伯承大怒,给干部开“安卵子会”。这些丰富精确的细节与人物群像成为这座艺术大厦的有机部分。徐怀中曾告诉过我他的写作习惯:每篇作品下笔前在脑中过好几遍,每个词句子标点符号都不放过,还要讲给师母听,下笔时基本是成品了。读这本书,我感觉它简洁准确,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不得不说的还有精彩传神的议论。徐怀中是一位职业军人,但骨子里是一位热爱和平的仁者,这种和平与人道主义意识充分地体现在左右纵横的精彩议论中。书中引用威斯特摩兰将军的回忆录《一个军人的报告》时,一方面用来实证每次战役与冲突,另一方面语带嘲讽。而对麦克纳马拉则表现出宽容与理解。麦克纳马拉当年成功地躲开了越共的暗杀,但这次暗杀也直接导致了麦克纳马拉结束越战的信念,从更高的意义上讲,阮文追烈士完成了他的使命。书中同时写到了著名的战地摄影大师罗伯特·卡帕的经典镜头以表达作者对和平的渴望。小时候,我是那么渴望战争、向往拼杀,我的祖父曾在傅作义部队当过兵,参加过抗战,祖父告诉我战争的可怕,他没有讲战争本身,而是讲他们行军中大雪纷飞或大雨滂沱,士兵们看见村庄的灯光或寒窑里的一点光亮,全都羡慕得要死。好多年以后,我已成家立业,才明白了祖父的话。读这本书,徐怀中字里行间所渗透的全都是人类亘古以来的对美好生活的朴素追求。这也是这本书最感人的地方。
徐怀中当年在云南生活过,澜沧江自青藏高原始,从云南出境,成为东南亚的“多瑙河”——湄公河。我想,当年写下《我们播种爱情》的徐怀中从文学生涯开始的时候起,就贯穿着一种和平思想与人道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