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本质主义
作者:战洋
2013年05月28日来源:求是理论网
本质主义并不是一种“有头有尾”、“有名有姓”的思潮,而是一种后来被追加的命名。总体上来说,我们现在把自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开始的某种西方的哲学思潮称为“本质主义”,但是,似乎没有一个“本质主义者”自称自己是“本质主义者”的。这些都是19世纪以后的批评者给他们的冠名。我认为,本质主义首先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西方的哲学家自亚里士多德开始就乐于追问“真理”,“事物的本质”(也就是什么让某类东西成为某类东西)。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长时间里主导着西方思想界,并发展出了各种不同分支。19世纪以来,马克思(强调历史性)、萨特、尼采等人都对本质主义进行了多角度的挑战(虽然他们并不这么声称)。到了20世纪,这种批判更是排山倒海,而且有了很大的自觉性。福柯的理论在我看来具有决定性意义。在当前的西方思想界,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战争其实早就已经结束,没有了悬念。本质主义已经成为一个贬义词。我们已经不追问“什么是真理”或者“真理是什么”,而关心“真理的话语是怎么被生产出来的”。我们已经不关心什么可以超越历史,亘古不变,而开始关心,什么样的社会和历史语境会产生什么样的话语和思潮。
本质主义者倾向于把世界中的各类事物看成是实体,这种实体包含着不可与其命名分割的内在的特征、定义和属性。与其相反,反本质主义者倾向于把各类事物还原到关系之中,认为有关各类事物的命名、标签以及看似牢固的真理,都是建构的结果,都是在历史的产物。它们并非恒久不变,而是随着社会语境、历史语境的变迁而不断有所变化。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本质主义者会认为,“人”是有着某种内在本质的物种,譬如,“人”会使用语言,有社会关系,会思考,等等。而反本质主义者会认为,“人”这种类别从来就是有着历史特殊性的,不同时代,不同族群,不同文化对于“什么是人”这个问题的想象和答案都不相同。妇女、儿童、奴隶,这些群体都曾经在特定的时空中不被认为是“人”。因此,并没有一个有关“人”的绝对的超历史的真理,相反,对于“人”的认识从来都是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我们今天对于人的看法肯定还会继续变迁。现在在西方社会科学界,大家都在讨论克隆技术给本质主义带来的冲击。过去,本质主义者认为,人首先是自然的产物,而克隆技术让我们看到,人类的文化和技术也可以制造人。过去本质主义认为,一个人必然有着一个亲生父亲,一个亲生母亲,而目前已经在全球普遍使用的受孕技术,让婴儿有了两个母亲(一个提供DNA,一个提供蛋白质)。而在实践中,谁被追认为孩子的母亲,根本和生物学和医学无关,完全是取决于谁付了钱,取决于非常复杂的文化、经济因素。我们已经看到,过去被看作是不可撼动的定义、真理,已经松动了。
对于本质主义者来说,男女之间的区别是绝对的,不可逾越的,男人就应该从事某项活动,而女人有女人不可剥离的任务。对于反本质主义者来说,男女这样的社会分类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从“性”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从来就有“双性儿”这样的类别(其比例比我们想象的要高,大致十万分之一),他们的性别不仅不是天生的,反而是其父母、医生选择的,只不过本质主义的思维让我们忽略了这些人的存在和他们的权利。从性别角度来说,男女的社会分工和区别无非是历史建构的结果,在一种既定的社会结构中,存在对于妇女的结构性暴力,男女在职业、知识结构上的区别从来都是历史的,并非永恒不变。一个女人之所以被看作有女人味,并非生来就有的,而是她后天遵守了社会规则,实践了各种社会规范(化妆、打扮、美容)的产物。因此,是社会实践,而不是所谓“本质”,决定了人的“女性性”和“男性性”。从性行为角度来说,同性恋这样的类别也对本质主义的性别观有着重大的冲击。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女性实践男性的社会规则,而男性实践女性的社会规则。他们的实践模糊了我们已有的社会类别。
本质主义者倾向于认为种族、民族也是有着内在不可剥离的特征的。中国人就是中国人,没什么可争辩的。黑人就是黑人,白人就是白人,也没有什么可讨论的。而反本质主义者认为民族属性也是社会建构的。中国人之所以成为中国人,是因为我们相信了一种后来的民族想象,相信了一种话语。这种种族并非不可逃离的。在美国,黑人这个社会类别绝不和生物上的种族重合,而是充满了人们对于阶级、职业、教育等的想象。很少有人把奥巴马想象成为“黑人”,因为他的教育、职业显然不符合“黑人”的特征。更何况,生物学也不断证明,黑人和白人之间也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这就是一种非本质主义。
就美学来说,本质主义者认为,美是一种实体,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可以被客观的观察、分析。而美和丑之间因此也有着非常明确的界限。美的就是美的,丑的就是丑的。分辨美丑的标准和理论或许有区别,但大体上,本质主义者认为还是能够找出分辨美丑的标准。而且,这种标准是超越历史,在各个时代、各个文化里普遍适用的。反本质主义者认为不存在“美”这种客观化的实体,也不存在有关美的真理。存在的只是一种有关美的思潮和观念。这种有关“美”的思潮随着时间的迁移有所变化,随着阶级的不同有所差异,随着文化语境的不同也有所变迁,随着不同的政治环境而有所改变。我们的任务并非找出有关“什么是美”的真理,而是关心:是什么样的历史、文化语境孕育了这样的一种有关美的观念,是什么样的政治、政策和国家,生产出了某种有关美的倾向和意识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