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诺兰:帝国列岛——中国、西方殖民主义与海洋法
作者:彼得·诺兰
2013年08月19日 来源:观察者网
【本文刊载于《新左翼评论》New Left Review双月刊2013年3-4月刊,总第80期,观察者网朱新伟译,感谢美国塔夫茨大学钟雪萍教授推荐。】
2012年9月以来,西方媒体连篇累牍报道邻近南海的中日钓鱼岛争端(日称“尖阁诸岛”)。媒体屡屡援引北京方面的领土主张,认为这是中国在该地区“霸道行径”的一种表现。有些评论者提出,领土争端甚至可能掀起太平洋上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涉事争议领土具有重要的历史和战略意义,以及丰富的自然资源。如果中国的领土主张占了上风,有助于她获取资源。不过,南海的自然资源应该与欧美老牌殖民国家通过《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以下简称《公约》)获得的资源放在一起比较。
《公约》经过9年谈判,于1982年通过,成为管理全球海洋资源的法律框架。1970年代以来,各国对海洋资源的所有权兴趣愈发浓烈。人们逐渐意识到,有限的资源正在枯竭,最明显的例子是渔业人口急剧下降。技术进步为深海和气候恶劣地区开采石油创造了可能性。《公约》生效以前,海洋国家对于海岸22公里(12海里)以内拥有领海主权。许多争议都是源于12海里以外的权利范围和性质。《公约》实现了一场海洋法革命,即允许各国建立所谓的“专属经济区”——距海基线200海里以内的区域。在专属经济区内,沿海国家拥有勘探和利用海床以上、海床本身和海床以下的自然资源。
截至2011年,161个国家,以及欧盟都已加入《公约》。一国加入《公约》后,有义务修订本国不符合《公约》的海基线或国内法律。南海争端主要是围绕中国与多国的专属经济区划线。截至1996年,中国、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和越南都已通过《公约》。(台湾由于不是联合国成员,无法通过《公约》,但台湾地区法律也遵守《公约》规定。)不过,中国与邻国的海洋资源争端事态复杂,却充斥着西方舆论,而《公约》帮助老牌殖民列强攫取庞大海洋资源的事实,却几乎没有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
《公约》很重要的部分是,规定岛屿和陆地领土一样,有权划定200海里(370公里)专属经济区。虽然殖民帝国从1940年代末至1980年初纷纷解体,各个宗主国却仍握有“一些残余土地”的控制权,其中包括大量殖民地之类的小岛。这些岛屿大多面积很小,有些只有若干平方公里,基本上无人居住。宗主国的国民极少知道那些遥远的领土:有几个英国人能在地图上准确指出“英属印度洋领地”的位置?有几个法国人知道“凯尔盖朗群岛”的方位?多少美国人知道“北马里亚纳群岛”?有些岛是充满异域风情的旅游景点,有些是自然保护区,有些是科研观察站,还有一些则默默无闻。然而,老牌帝国“零零散散”的领土之重要性超乎一般人想象。这些遥远的领土通常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例如美军的海军和空军基地,或者是侦察站。根据《公约》,这些岛屿同样拥有利用世界自然资源的财产权。其中有许多是由一些散乱在海洋上的小岛组成,横跨大片区域,从而独享专属经济区。这种专属权通过武装力量得到捍卫,包括美军庞大的海岸警卫队和海军舰队。
由于控制着这些小岛,美国、英国和法国的专属经济区控制了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南部的大片区域。这三个国家,再加上澳大利亚、新西兰和俄罗斯,是世界上专属经济区面积最大的六国。六国总人口为6.04亿,而中国则是13.38亿人。这六国的海外专属经济区都是从殖民时期至20世纪中期积累的,总面积达5400万平方公里,其中将近四分之三(3900万平方公里)远离本土。实际上,美国、法国和英国的海外专属经济区大大超过了她们的本土面积。另外,美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本土”原本也是欧洲殖民者的殖民地,剥夺了原住民的领地资源。
中国的专属经济区中,没有涉及国际争端的、邻近本土的共有大约90万平方公里。北京方面主张拥有南海不到200万平方公里的专属经济区主权。就算全部加起来,也不足300万平方公里。与欧洲列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并不想构建海外帝国。这一差异对于海洋资源在各国之间的分配具有极其深刻的意义,尤其是在《公约》的背景下。
[以下列举英、法、美、澳、新、俄6国海外专属经济区情况,文字略——观察者网译注]
走过必留下痕迹
联合国创设“专属经济区”概念的初衷之一是,希望减少对自然资源的枯竭式利用。其初衷是,海洋资源化成民族国家的财产之后,可以把“全球公地”变成一个个保护区。可是,西方管理这些资源的历史令人忧虑。尤其是殖民主义初期,太平洋上的动物数量遭受重创。库克船长1768年至1780年的三次传奇航行是遵从英国海军的命令,并接受了英国皇家学会的赞助,对西方在太平洋地区的干涉起了重要的刺激作用。库克船长的随行人员包括一些科学家,他们记录下当地的野生动物,对于南太平洋丰富的野生资源感到非常惊讶。
库克的航行日志和地图引发欧洲和美洲商船奔赴南半球寻宝热潮。人们为了那张昂贵的海豹皮而猎杀海豹,为了鲸鱼油而捕杀鲸鱼。截至1830年代,毛皮海豹已经濒临灭绝。然后,人们又瞄准了鲸鱼。鲸鱼每年夏天繁育季节会游到南半球来。美国是这个产业的领头人。截至1846年,新英格兰地区就有735搜捕鲸船,每次出航平均能捕杀100头鲸鱼。捕猎活动直至无鲸可猎,方才罢手。截至1880年代,南太平洋地区的商业捕鲸活动才逐渐冷清下来。(Alan Moorehead, The Fatal Impact: An account of the invasion of the South Pacific, 1767–1840, London 1968, pp. 242, 251–2.)
殖民帝国对人类活动的影响也不小。西方殖民者到来以前,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太平洋群岛地区的原住民人口较少,因此,建立殖民地的难度要比在印度、中国或东南亚地区小很多。可是,西方殖民者与原住民还是发生了剧烈冲突,尤其是在土地问题上。最严重的是新西兰,1843年至1872年间,竟有高达2万名毛利人遭到英军残酷杀害。殖民者使用“焦土”政策,摧毁毛利人的村庄和庄稼。法国殖民者与新喀里多尼亚地区的原住民之间的冲突规模较小,但惨烈程度绝不亚于英国人与毛利人的程度。1853年,法国占领了新喀里多尼亚,与当地土著(Kanaka)在土地归属权问题上爆发冲突。1878年,当地土著揭竿而起,举行起义,但遭到法国当局的镇压,法国人袭击了土著的村庄和农作物。
太平洋地区的原住民常被看作低人一等,因而惨遭屠杀。以塔斯马尼亚为例,殖民者(主要是罪犯)以格杀勿论的方式,杀光了当地的原住民。1830年,塔斯马尼亚进入军事统治状态。原住民“像小鹿一样被猎杀和追逐,一旦抓获,要么流放,要么就扔到巴斯海峡地区的岛屿上。”(Quoted in Moorehead, The Fatal Impact, p. 213.)五年后,只有100-200名原住民幸存下来,而原来的人口总数预计达5000人。
疾病对于太平洋地区的打击更为严重。性病是其中重要一环,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末,海豹猎人、捕鲸者和商船船员造就了繁荣的新产业,以及对原住民女性的性侵犯。性病、肺结核、天花、痢疾是许多太平洋岛屿人口急剧减少的主因,包括在夏威夷、塔希提岛、马克萨斯群岛和复活节岛。库克船长1778年到达以前,夏威夷人口大约25万人。而到1900年,由于各种传染病,原住民人口下将至只有3万人(A. O. Bushnell, Gifts of Civilisation: Germs and Genocide in Hawaii, Hawaii 1993.)。法国1843年吞并的塔希提岛,人口数量从1770年代的4万人下降到1830年代的9千人,19世纪末减少至6千人(Moorehead, The Fatal Impact, p. 117.)。法国1842年侵占的马克萨斯群岛,人口从18世纪末的7、8万人左右下降到1900年的4千人左右。复活节岛的人口从1860年的4200人下降到1871年的区区500人(Nicholas Thomas, Islanders: The Pacific in the Age of Empire, London 2010.)。
澳大利亚的原住民人口从1800年的20万人左右,下降到1900年的2万人(Richard Broome, Aboriginal Australians: A History since 1788, Sydney 2010, p. 172.)。在澳大利亚,白人殖民者带来了新的疾病,包括性病,而原住民对这些外来病毒的抵抗力很低。但人口下降最重要的原因是原住民健康状况恶化,这与他们的土地遭到剥夺有关。最受打击的是采猎者。达尔文1836年访问澳大利亚时写到:“无论欧洲人走到哪里,死亡都伴随着原住民。不论美洲、波利尼西亚、好望角或澳大利亚,都是同样的状况。”(Quoted in Moorehead, The Fatal Impact, p. 212.)
珍珠链
西方媒体常常说,北京方面在东南亚和印度洋构建“珍珠链”策略。在钓鱼岛问题上,外界也猜测中国想要借此攫取南海资源。但西方国家凭借《公约》获取殖民扩张而来的大片专属经济区,这一事实大大削弱了西方舆论对中国的指控可信度。
中国作为一个统一国家有数千年历史,太平洋地区逐渐成为其“后院”。历史上看,中国具备侵略殖民南海和太平洋地区的技术条件和政治条件,但中国并未那么做。到了19世纪末,西方列强把太平洋地区变成了自家“后院”,并殖民了南海的大部分区域,而中国则惨遭奴役。在此期间,数百万中国移民前往南海和太平洋岛屿在西方控制下的矿场和种植园劳作,这便是时代转变的最好例证。
西方盯住中国在南海的动作不放,但却很少有人关注西方在该地区的专属经济区的殖民渊源。老牌殖民帝国通过《公约》对于海洋资源的控制行为,沉寂在了学术性的法律期刊中。中西方的区别对待,让那种将钓鱼岛争端比附为“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言论站不住脚。好像西方媒体将民众的吸引力集中到了一只老鼠身上,却遗忘了身后的那只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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