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位背对市场艺术家的精神探访
作者:冯骥才
时间:2011年08月05日 来源:文汇报
一个画家如果太早进入市场,画卖得好,他就会不断重复自己,不会全心地去思考了。
这恐怕是当代中国绘画必须面对的问题。我们不是很久没有振聋发聩的画作或那种令人觉得天地一新的人物出现了?但一边却是疯狂增长的书画天价频频冲入我们的耳鼓。我们的画坛正在千军万马地陷入市场。
我一直为“面对艺术背对市场”的主张寻找一位纯粹的奉行者,后来在奥地利的画坛找到了,他便是抽象主义绘画大师马克斯·魏勒。但找到他时,他已经死去。为此,我与他夫人伊雯·魏勒做过两次长谈,通过画家平生真正的知音——魏勒夫人的口述,记述了这位把整个生命融在调色板上而不去旁顾市场一眼的艺术家的人生故事。然而,我还是心怀遗憾,因为这个人究竟已经不在世上,我理想的人总不能都在天堂。
但这一次却补偿了我。魏勒夫人请我去看刚刚开幕的“马克斯·魏勒绘画展”,展览在大名鼎鼎的维也纳现代艺术博物馆。据说这个展览分阶段地展示马克斯·魏勒全部的艺术历程。对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来说,作品就是他本人,或者更能见证他精神的求索。因此,我把观看他此次画展作为对他的一种精神的探访——这便使我结束了对赫尔辛基访问的转天就搭飞机急匆匆赶往维也纳。
使我意外感兴趣的是魏勒夫人邀请这个画展的策展人、原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柯普先生陪同我观看展览。我知道,柯普是一位颇具思想力度的艺术批评家。我读过2005年他为在中国北京等地举办“奥地利新抽象绘画展”而出版的画集写的前言。那篇文章几乎是他铁杆地支持抽象绘画的一纸宣言。他的脑袋里条理清晰地装着完整的欧洲抽象画史。和他一起看画展,一定会使我另有收获。
柯普先生在介绍举办这次画展的初衷时,一开口就像抽象画家的律师,他强调上个世纪以来,随着传统的具象绘画的两大功能——记录与阐释已被现代科技包括照相术与媒体传播所替代,画家不可避免要重新确认绘画的本质,也必然会在传统的具象之外去寻找新的空间;于是,应运而生的抽象艺术使绘画“死而复生”并充满潜能。马克斯·魏勒正是身处在这个时代绘画何去何从之中的人物。在柯普看来,魏勒要么在具象中默默死去,要么在抽象中获得新生;这个展览正是想叫人们去看魏勒究竟怎样在抽象艺术中创造出自己来的。
一
由作品研究获得发现性的成果,再将这有认识价值的研究结果还原到作品中,以展览的方式体现出来,这是当代西方艺术博物馆普遍使用的策展方法。
记得曾在慕尼黑的美术馆看过一次关于康定斯基的展览。分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康定斯基出现前的欧洲绘画;第二部分是康定斯基及同时代画家(这中间包括克利和蒙德里安等)的作品;第三部分是康定斯基之后的欧洲绘画。这一展览十分鲜明地突显出康定斯基给欧洲绘画带来什么及其在绘画史上划时代的意义。
这样办展览才是“策展”。“策展”需要思想与艺术的创见,而非低水平的作品陈列。严格地说,我们的美术馆和博物馆还缺乏这种策展人来策展。
此次马克斯·魏勒绘画展的策展同样清晰地体现这样一种深度的意图。它在魏勒各个时期绘画中挑选最具思考与探索意义的作品,有序地展开,使人一目了然地走进他一生曲曲折折却锲而不舍的艺术探求的主线,清楚看到他怎样从一种写实和具象的绘画,经过苦苦的自我磨砺,最终成为一位充满个人魅力的欧洲抽象艺术大师。
柯普先生用“压力”这个词汇,表述魏勒的绘画最初抛开具象而走向抽象的缘由。我问他:你认为,是为崛起于当时欧洲画坛的抽象主义崭新的潮流所迫,还是追求一种艺术时尚,抑或另有原因?柯普说,当时人们并不知道新兴的抽象绘画究竟落到什么结果;比如法国,上世纪前半叶相当一段时间还不被人们认可。但那时西方许多画家都在寻找一种全新的、甚至是国际化的艺术语言。这当然与二战之后正在迅速重构并充满社会活力的整个西方世界密切相关。而对于奥地利来说,在分离主义绘画以及克里姆特和席勒之后,画坛沉默着,似乎期待着一些新的夺目的面孔和响亮人物的出现。当然,魏勒不曾想过去担此大任。但是他从忽然来到眼前的抽象绘画中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空间可以走进去。
然而,新生的抽象绘画是困惑、艰难甚至孤单的。这因为审美习惯是人身上一种相当固执的存在。何况人的视觉认识原本就来自具象,绘画又是最根本的视觉艺术。可以说,人类的绘画一开始就是具象的,几千年没有变过;一直到“疯狂的变形”的毕加索也没离开具象的原点。
更难改变的在画家本人身上。特别是对于那一代由具象转向抽象的画家来说,具象并不是艺术方式,而是一种本能;具象的画家连想象与灵感都是具象的。这也是那一代画家很难从具象蜕变出来而走向抽象的根由。从展厅中魏勒四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作品中,可以看到画家尚未突出樊篱时的烦恼、焦灼、横冲直撞与各种不成功的试验。这使我想到晚年的吴冠中,他一直被亦成亦败亦苦亦乐伴随着。然而,划时代的大师正是在这充满压抑的黑暗里带着一片光明走出来。展厅中一件名为《别样风情·锈红山之初稿1962/1963》的特殊的“作品”颇引起我的兴趣。它是新近被研究者发现的。这件“作品”实际是一块溅染了彩墨的小纸片,只有7.3×15.5公分大小,但上边奇异的图像却给魏勒以灵感。在这纸片上,可以清楚看到,魏勒用铅笔划了一个长方形的框线,圈出一块更小局部,一下子把纸片上那种奇异的感觉更加突出出来;而在这《别样风情·锈红山之初稿1962/1963》旁还有一幅很大的作品《别样风情·锈红山1963》(96×195cm),其画面恰恰是《别样风情·锈红山之初稿1962/1963》中框线内图像的放大和复制。复制得虽然很准确,很像,却不如其所愿,它拘谨又呆板,远不如那块小纸片上的图像自然而灵动。他竟然这样画过他的抽象画吗?这使我从中看到魏勒的抽象绘画曾经陷入过山穷水尽与步履的艰辛。
然而,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在漆黑一团的夜空深处发现明星;在那种无休止的不间断的自我折磨中,迟早一天会奇迹般地立地千尺。
七十年代后,魏勒的作品如顶着白雪的山峰,从迷雾的纠缠中显露它的峻拔。魏勒渐渐找到自己的世界。特别是那些大幅乃至巨幅的作品,已使我们感受到他的充分、从容和自由的自我。当然,他仍没有放弃新的探索与新的可能,因为在他这一阶段作品中间,依然夹杂着种种试验与失败。对于一个伟大艺术家来说,失败是终生的伴侣,成功是偶然邂逅的情人。魏勒一生画了七千幅作品,从来没有过重复之作。这表明他的探索性,也证明他没有为市场打工。柯普对我说:“他只把自己想到的东西呈现在画布上。画完就放在一边。他不卖画,甚至很少参加展览。”
这不正是我所寻找的真正“面对艺术背对市场”的艺术家吗?
二
我通过一起观看画展的翻译家徐静华女士对魏勒夫人再次表示敬意。
我深知伊雯·魏勒在魏勒艺术事业上的作用与意义。
她比魏勒年轻三十五岁。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第一次接触魏勒的抽象绘画时就为之倾倒。她知道魏勒性格孤独沉默,郁郁寡欢,几乎与世隔绝,终日“生活在自己的眼睛里”。他不善交际,仅有两个好友后来都相继死去。他从不与画商打交道,人们自然对他的画认识十分有限。她认为应该有人帮助魏勒,让世人认识他,也就必须通过画展与市场这两个公共的渠道与平台推介他的作品,她自愿承担这个使命。从那时起直到后来与魏勒结为夫妻,他们的方式相当美妙:一个用整个生命去创造艺术,一个以全部精力将这非凡的艺术推到世人眼前。
魏勒夫人不反对说她是他的“经纪人”,但她反问经纪人只是为了给画家卖画吗?她说她刚刚认识魏勒时,人们并不了解魏勒,魏勒的画价钱十分有限,但他的画却是绝对一流的。经纪人也是有社会责任的——向社会推介好的艺术。
如今魏勒是奥地利最受敬重的艺术家,市场价格极其昂贵。这就有人会疑惑,这位年轻的懂艺术的夫人是否更想为自己的未来创造财富?
难道世界上所有动机都来自利益?是不是我们的世界观出了问题?
魏勒已去世十年。魏勒夫人依然孜孜不倦以各种方式帮助人们理解魏勒。两年前我在维也纳见到魏勒夫人,她说她打算举办一个别出心裁的魏勒画展,在每一幅魏勒的作品前,摆一件中国的山石小品。她说奥地利有一位藏家收藏了一些极精美的中国古代山石小品。她想把魏勒的画与中国的山石配起来,让人们从展览中找到魏勒的抽象画与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关系,因为艺术圈内的人都知道魏勒的抽象语言曾经得到过中国山水画——特别是宋代山水的神示。
此次一谈方知,那个别具深意的展览已经在维也纳成功举办过了。现在看到的展览却是为了促使人们进入魏勒世界而设计的另一个入口。
魏勒夫人曾对我说,魏勒每一幅画都在寻找一种新的可能性,都有意想不到的东西出现,而且都很完整。魏勒脑袋里的想法无穷无尽。在她看来,她要为魏勒做的事远没结束。
记得,她曾送我一套海顿作品集。一盒八张,盒子有些旧。她说魏勒最喜欢海顿,在魏勒的葬礼上就放着海顿的音乐,她说“非常的美”。我回来听,是美。但一定不是她感觉的美。那种美是她与魏勒之间特有的气息,是属于艺术与精神的,与市场无关。
三
在展厅中,我与柯普先生交谈的一个话题是魏勒在中国宋代山水画中究竟得到了什么。
宋代山水是具象的,魏勒的绘画是抽象的。抽象怎么汲取具象。依我看,他是把具象的中国宋代山水抽象了,或者说用抽象的思维把宋代山水抽象化,然后升华出他心领神会到的精神元素。是哪些元素呢?出生在奥地利蒂洛尔州的魏勒,连骨子里都浸透着阿尔卑斯山起伏纵横时散发出来的情感与气质。他这种近乎天性的气质与中国山水画成熟期(两宋)那些大师巨匠笔下的高山深谷、重峦叠嶂、树海林莽、云雾烟岚一拍即合。他从宋代山水感悟到的是一种大气、灵动和对大自然的欣赏与敬畏。在他尚未脱开具象绘画的早期,其作品(如《风景如画》1962)甚至还可以清楚见到对中国山水模写的痕迹,及至八十年代其画作(如《倾盆暴雨1980》)已经找不到中国山水的任何踪影,他所吸收的全化为自己那种清灵又恣意的生命。
我对柯普说,中国山水画可以大致分为两个时期。一是两宋的写实,一是宋代之后的文人写意。其实两宋山水的写实也不同于西方风景的写实,中国的山水画从来都是主观的和理想主义的。在造型上,还有介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意象。这也是中国画特有的形象观。我认为,它正是抽象画家魏勒能够与之“交接”的缘故之一。能从魏勒的作品看到一些意象的东西吗?如果宋代山水画像英国水彩风景那样写实,恐怕魏勒就会与之毫不相关了。
反过来说,中国当代的抽象画完全有自己的一条道可走。但可惜现在已经陷入一条按照西方的文化观念处理西方感兴趣的中国社会题材的死胡同里了。
柯普说,更重要的是市场的诱惑,他认识一些中国当代艺术家,很有才气,但这两年在北京见到他们,开着好车,抽着名牌雪茄;他们的画在市场卖得很贵,但他们不再往前走,不再探索。他们已经不断重复自己了。
话题又回到魏勒身上。
记得我曾问过魏勒夫人,魏勒的画是较晚才走红于市场的,是不是迟一些了。如果早一些进入市场,会不会对他在各方面都更有帮助。
魏勒夫人摇摇头说,一个画家如果太早进入市场,画卖得好,他就会不断重复自己,不会全心地去思考了。
这恐怕是当代中国绘画必须面对的问题。我们不是很久没有振聋发聩的画作或那种令人觉得天地一新的人物出现了?但一边却是疯狂增长的书画天价频频冲入我们的耳鼓。一位画家朋友美滋滋对我说,我的画价又涨了。我笑着反问他,你的画有什么改变?如果画没变化,价钱高低与艺术何干?
但我们的画坛正在千军万马地陷入市场。
画坛是要纯洁地独立在市场之外的。市场一旦进入画坛,就一定改变画家的价值观,进而消解了艺术的原动力,甚至世俗了艺术的本身。艺术家当然不是拒绝市场,但真正的艺术家是不会为市场作画的。他高贵的心灵应永远生活在艺术的天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