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天空和精神原野
——读《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
作者: 张抗抗
2014.04.08来源: 人民日报
贺捷生所著《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一书,前不久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得到关注和好评。书中的散文单篇作品,先行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和《十月》等报刊发表。
该书由若干篇短文组成,分为“苍茫”“血亲”“怀想”“童眸”四部分,结集为30余万字的厚重大书。作者以自己的传奇身世为隐线,讲述了父亲贺龙与母亲蹇先任的戎马生涯,新中国成立至“文革”期间风云跌宕的悲壮命运,以及数位为革命献身的父辈英烈的往事……作者通过书写,寻觅自己的天空,追溯精神与信仰之源,如涓涓细流汇集为滔滔江河,揭开心灵深处的惊涛骇浪。
近年来,此类“红色题材”陆续面世,为数可观。3年前,贺捷生在散文集《索玛花开的时节》中已初露才华。《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在内容上并无猎奇玄妙之处,在思想观念上甚至带有鲜明的“传统”或“正统”的色彩,为何成为一个文史双修并茂的独特文本?“红色意境”中潜藏的奥秘与魅力,颇有解析研究的价值。
作者在《后记》中写道:“坐在北京木樨地那座住满世纪老人的高楼里,我期待的文字常常穿越时空,翩然而至。它们引领我回溯和追忆,寻觅和缅怀,在一次次倾情呼唤中,沿历史大河逆流而上,直至它的源头。我发出的声音可能很微弱,但我感到我是在对天空倾诉,对大地倾诉,对潺潺流向未来的时间倾诉,而这种倾诉,原来是如此幸福,如此快乐。”
这段话,也许可以成为引领我们阅读和体悟的导语。当作者立足“倾诉”的个人立场与个人视角,她便脱离了“宏大叙事”的预设轨道,还原为一个聪慧柔弱的小女儿、一个耽于思念怀想的感性女人、一个情感与理性并重的知识女性……
在这片充满人性意味的青草地上,往日抽象的革命话语如露水般褪去,那些富有生命质感的语词,似雨后的新鲜蘑菇,从草地细微的裂缝中悄然钻出。贺捷生的叙述,自有一种凄美伤感的情调,蕴含着绵长柔软的温情。情在笔下流淌,平淡似水;往水的深处望去,滴滴血痕洇开,化为带血的泪。父爱如山、母爱如水,父亲的雪山象征着顶天立地的人格力量,母亲的草地意味着丰沛与美丽的人格魅力。此前谁听说过带兵统领的指挥员,怀里竟然揣着襁褓中的婴儿?当他跃马扬鞭冲向敌群,浑然不知婴儿已从怀里被抛入草丛。敌退后才慌忙返身寻找女儿,失而复得喜极而泣。一代刚毅坚强的革命者形象,被重塑为有血有肉、充满人情味的父亲。
1935年11月,长征队伍开拔。蹇先任十月怀胎临产在即,被军团总指挥安排在桑植老家待产,而腹中婴儿偏偏迟迟不肯降生。贺捷生在《远去的马蹄声》一文中写道:“母亲心急火燎……她每天早晨醒来,都要拍着滚圆的肚子,对我呼喊:儿啊,你怎么还不出来?你爸爸就要带着大部队远远地走了,你那么不听话?……”贺捷生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呼喊,终于降生人间。
如此发自肺腑的真情表述,比比皆是。依照我们的习惯思维,很难相信这般缠绵缱绻的文字,出自一位女将军。写作的将军不佩刀,作者以柔情如诉感染读者,语言的魅力具有强烈的征服力。
该书以较多篇幅,记述了作者最敬仰最依赖的父亲与母亲,几十年来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的亲情记忆。那不是军史和党史刻印的肃穆词条,而是刻骨铭心的声音、影像与鲜活的细节。她写父亲在战时间歇中与战友一起为她起名字;写“人性”压倒了“军纪”的父母亲,不忍将她弃置于荒天野地,轮替在马背上带着她,历尽九死一生,走过雪山草地;写父亲与周恩来以诗合韵的友谊,父亲在她上大学后,还亲自教给她“虫声唧唧不堪闻”的七言诗……
因而,父亲英年蒙冤而死,是她一生中无法抹去的伤痛。
伤痛之于一国,是民族的巨大损失;之于一家,是坍塌的天地,尤其对于一个敏感重情的弱女子。但她下笔梳理浩繁史实时,并未耽于“文革”的惨烈情景,而是从寻访父亲当年“闹革命”的兴肇之地起始,步步回溯,以此反证“理想”的正当性,追问“违背理想”的罪恶之源。
她在《回到芭茅溪》一文中写道:“从悬崖上垂下的每片芭茅叶,都带着父亲的体温……怆然插向空中的叶子,宁愿被折断,也不愿被压弯;凛冽的风从远山吹来,成片成片的枯叶在风中摇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一个伤痕累累的兵团,擦干血迹,咽下悲伤,又要整装待发……我真想走到它们面前,伏下身去,把它们一丛一丛抱在怀里,对它们说出我的渴望,我对这片土地万劫不复的眷恋……”
那场“浩劫”有如嵌于体内的弹片,阴雨天钻心蚀骨。尽管作者决然无意否定父辈曾经的“光荣与梦想”,然而,她以文字的手术刀,一次次揭开结痂的伤口,试图将被体液锈蚀的弹片取出,提醒人们保持对来自“身后的子弹”和权力滥用的高度警惕——此为全书的筋骨,柔中带刚,绵里藏针。
“离愁”是该书的另一条副线。战事严酷,她不满两岁时,父亲率部东渡黄河抗日,只得托两位南昌起义的旧部把她带回湘西抚养。
一位养父家有三子,负累沉重,仍对她不舍不弃;一位养父家庭不睦,但为了呵护小捷生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他们离开陕北前对贺龙的庄重承诺,宛若《赵氏孤儿》中程婴的现代版。两位领受周恩来统战嘱托的养父先后去世,养母带着她东躲西藏多次迁址。
与战场的壮烈牺牲相比,人世间还有一种看不见的牺牲。无名无分无利无言的牺牲,并非出于高蹈的理想和目标,只是为了恪守托付和信任。1949年,贺捷生终于回到北京的父母身边,从此,生活又平添新的离愁。若干年后,她写下《鸿蒙初开的日子》《庭院深深深几许》《逃离雅丽山》的感人篇章,诉说她对养父的怀念。
饱满缠绕的思绪弥漫全书,在灰暗中透出微茫的亮色。贺捷生的“血亲”卷,怀念母亲的文字达四篇之多。《外公在母亲心中》一文,记述了母亲的家族史、与父亲的恋情,以及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的业绩。蹇先任与贺龙结婚之前,在长沙参加过学生运动,从事党的秘密工作,是一位比贺龙还早两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
贺捷生在《在围场骑马挎枪》中写道:“骑白马,挎双枪,几十年后,母亲回忆围场的这段岁月,神采奕奕,依然沉浸在对当年战斗生活的痴迷之中……每当红日东升或夕阳西下,她在洒满金辉的原野上策马前行,风吹动她齐耳的短发和手枪把上的红绸,就像一团火奔向太阳……”
新一代革命女性形象跃然纸上:独立自主、坚定顽强,而又柔情似水。新中国成立后,蹇先任返回湘西,为父奔丧并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有如花木兰卸甲还妆,甘愿回归“父亲的女儿”和“女儿的母亲”身份。一个真正的女人,内心终是儿女情长。
贺捷生擅写人物,无论赫赫有名的将领还是普通士兵,在她笔下,音容笑貌如见其人。战争总与鲜血死亡相连,“人”在瞬间消失。“人”的肉体被毁灭,却有“气息”长存。贺捷生“怀人”,怀念的是具体的“个人”;浓墨重彩的是栩栩如生的性格;怀念的是“人”的胆识与风骨。大时代的人,在创造了历史的同时,也重塑了自己。
她走进徐向前元帅的故居,缅怀这位“精神”的父亲。她探访童年住过的陕北庄里镇当年的红二方面军指挥部,瞻仰父亲战争年代的亲密搭档和生前好友、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习仲勋长眠的墓地;她写“像黄金一样纯粹”的“淘金司令”齐锐新,为新中国勘探黄金踏遍万水千山;她写父亲的爱将贺炳炎,怎样从一个机灵的小铁匠成为所向披靡的“钢铁将军”……
亡灵列队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先人的义勇旷达,比照出今人的平庸唯利。她试图以“先人”道德化的人格理想,唤回今人迷失的心魂。血肉之躯的“人”,是作品的血肉。由此,父亲高耸的雪山、母亲多汁的草地,以强烈的象征意味、史诗般的美学气质——矗立、舒展。那也是贺捷生的历史天空和精神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