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三题
作者:陈墨
2015年03月31日 来源:光明日报
1955年2月8日,查良镛首次以“金庸”之笔名在报纸上开始连载小说《书剑恩仇录》。时至今日,金庸的多部作品已经流行60年,今天还是热门书,是奇观。小说人事和金迷话语,成了新兴“社会方言”,也是奇观。对武侠的应然推理或想当然,与金庸作品实然分析天差地别,更是奇观。问题其实只一个:金庸何来如此魅力?
人生故事
金庸的魅力,一言以蔽之,是故事好看。金庸会讲故事,是天赋,也是消化中国雅俗叙事文学及大仲马、司各特、莎士比亚和希腊神话的结果。我们的传统重视“大说”(说教)而轻视小说(故事),致文学史上好故事不多,真能讲好故事的作家更少。金庸写出好故事,风行华人世界,就不足为奇。
金庸故事好看,是把武侠传奇和人生故事融为“成人的童话”。《射雕英雄传》好看,是郭靖为国为民,成侠之大者;也因他自幼孤苦、天性淳朴而心智迟钝,竟练成了绝世武功。这是武侠传奇,也是励志之书,还是教育启示录:江南七怪的填鸭式、马钰的启发式、洪七公因材施教、老顽童和他玩“九阴真经”游戏、乾坤四绝为之展示武学奥秘,让郭靖踏实成才。其中要点,一是郭靖自知愚钝而虚心勤奋,一是得黄蓉相爱和引导,都是其个性使然,个性决定命运。
《神雕侠侣》中杨过更受欢迎,因其形象更鲜明,心智更聪慧,身世更孤苦,个性更突出,性情更偏激,成长变数更多,悬念和张力更大。交欧阳锋、骂柯镇恶、叛全真教、与小龙女师徒恋、违礼教大防……更可怕的是,还刺杀义父郭靖、与敌同流合污。他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者,勇于自我主宰,追求自我实现。年轻时任性冲动,历经歧路险境;成熟后自我矫正,迷途知返,行侠人间,终成保卫襄阳的最大功臣,与郭靖殊途同归。人们认为个人主义即自私自利、不负责任,杨过的人生证明,那种推测,只合生物性的“个人”,谈不上精神性的“主义”。
《倚天屠龙记》的张无忌及其后人物,各有不同个性和成长轨迹,呈现了环境、性格和命运的复杂变数。
人世寓言
金庸故事好看,也因为他将传奇故事深化为人世寓言。梁羽生和金庸都喜欢将武林虚构和历史写真缝合成传奇江湖,都信奉人民史观并敬仰农民起义英雄。金庸的不同,表现如《碧血剑》中,英雄李自成队伍进京伊始,即迅速腐败堕落,让支持者袁承志触目惊心。一曲“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将李自成迫害李岩与崇祯冤杀袁崇焕串联,揭露历史真实及专制文化本质。
金庸的江湖,不仅在历史仿真,更在建构叙事的象征艺术空间。如《天龙八部》借宗教概念,书写人世寓言。段延庆和慕容父子的权欲、叶二娘和萧远山的愤恨、岳老三和丁春秋的虚荣、云中鹤和段正淳的色欲、鸠摩智的贪婪、康敏和阿紫的任性自恋、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的嫉妒、中原武林的集体盲目,欲望本能病态发育,即成非人世界劫难因缘。萧峰、段誉和虚竹都是“大恶人”之子,且都冤劫重重,幸萧峰侠义、段誉仁爱、虚竹慈悲,成为真正的人,进而拯救世界。
《笑傲江湖》中,五岳剑派和日月神教的冲突、华山派气宗与剑宗的争斗、日月神教当权派与复辟派的厮杀,无不是权力之争。无论正派邪教,没人能逃脱权势绑架和政治奴役。这里没有个人自由空间,刘正风和曲洋想退出江湖,便遭灭门惨祸。令狐冲放浪不羁,是“笑傲江湖曲”的传人,因而不得不为生存、自由和尊严而战:跳脱政治陷阱,拒绝权力诱惑,打破心灵桎梏。自由的“独孤九剑”与自宫的“葵花宝典”,价值观截然对立,《笑傲江湖》寓意昭彰。
人文忧思
金庸故事好看,还因书中历史文化书写,可慰藉读者的现代乡愁;隐约弦外的人文忧思,则启迪读者的思想关切。
典型例子,是“反武侠”之作《鹿鼎记》。主人公韦小宝拜师不少但武功不高,为人不坏却难称侠义,做神通广大的“通吃伯”,及声威赫赫的“鹿鼎公”,骨子里还是那个“不学有术”的小流氓。有人说,《鹿鼎记》真正主人公是康熙大帝,恐非通透之解;韦小宝的光芒,盖过了书中所有优秀历史人物。塑造康熙,不过为韦小宝通吃天下提供恰当理由。在康熙影响范围之外,韦小宝照样通行天地会、神龙教、台湾岛乃至俄罗斯,其神通秘诀,不过是懂得并善用人性弱点及传统社会潜规则。《鹿鼎记》幽默俏皮而妙趣横生,韦小宝“成功”喜剧背后,是黄钟瓦釜的荒诞历史真相。人是社会化产物,想让韦小宝不贪不腐遵纪守法,势必要改变社会结构和文化环境,如俟河之清。
说金庸武侠小说成就了《明报》,只对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是《明报》事业也成就了金庸小说。写武侠、办《明报》,初不过是借娱乐大众以谋生求利。此后,《明报》改变了报格,也改变了《明报》的老板兼社论主笔查良镛的理想追求。金庸小说越来越恢弘大度,却又能洞幽烛微,应来自报人查良镛全球性宽阔视野、对祖国的文化关怀和忧患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