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乡土文学的追问
作者:耿相新
2015年11月13日 来源:人民日报
农耕文明悲壮的解体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唤醒了乡土作家的现实在场感、问题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新世纪初的乡土小说主题正是沿着这三个维度蓬勃拓展的,关注乡村现实问题已成为一大批优秀作家的共同话题
一个文学主题的兴衰,是社会、文化、政治共同作用的结果,乡土中国的下沉并不能成为解释乡土小说式微的惟一原因,乡土小说作家不必气馁,文学史已经屡屡证明,越是变革的时代越能为经典作品的出现催生灵感
中国的乡村聚落已经有一万年的历史,然而进入21世纪,它们每天以惊人的速度在消失。村落或渐渐远去,乡土却仍会继续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乡土小说亦然。
乡土小说是乡村生活的艺术再现。乡村是立体的、饱满的、色彩斑驳的生命体,人的歌哭和自然的拔节声在村庄里自由自在地游走。这一切——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己——构成了作家笔下的乡村。乡村是独立的存在,而文学则是某个时间节点的精神折射,是作家对于某个时间段人的、物的文字记录或者想象。乡土与文学同在。
多声部叙述和时代笔锋
中国乡土文学的渊薮可以追溯到《穆天子传》《山海经》的春秋战国时代。尽管难以给乡土小说找到一个确切的时间或者文本源头,但对历史的追寻却让我们认识到乡土小说的历史性、时代性和经典性。
最早创作乡土小说并将其艺术风格命名的是鲁迅。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将上世纪20年代一批作家创作的回忆故乡、抒发乡愁、揭露愚昧、反叛礼教的小说命名为“乡土文学”。乡土小说从日益西化的中国文化的故乡泥土中破土而出,从诞生之日起,它就是凭借对传统文化、对国民性与民族精神的挖掘与批判而倔强地存在。这个时期的乡土小说是彷徨与呐喊,是苦闷与抗争,是破碎与重建,这一基调也成为乡土小说的灵魂所在。
上世纪30年代的乡土小说将目光转向田园灵性,转向乡村底层的人性,转向文化的“边城”,将批判变为冷静而又热心的乡村叙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政治、战争成为新的主题,并形成“山药蛋派”和“荷花淀派”两个乡土小说流派。及至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中期,农村题材小说空前增多,阶级斗争以及人们的政治命运成为乡土小说的主题。
上世纪80年代是乡土小说的黄金时期。改革开放成为时代主题,西方文化再次涌入中国,中西文化也再次以非对等性的交流撞击社会现实——城乡和中西双重落差交织成文学与文化的追问。从伤痕文学起步,乡土文学很快进入反思文化、反思历史的叩问状态,在探寻文化走向的迷茫中,寻根文学、知青文学、改革文学纷纷登场。继承并批评“五四”文化传统,批判并挖掘传统文化,学习并质疑西方文化,以国家、民族为整体反思对象的乡土小说作家群体无疑歌声嘹亮。
商业文化和城市文化崛起于上世纪90年代,并以胜利者的姿态推出武侠、言情等商业消费特征鲜明的文学作品,从而消解了沉思般的乡土叙述的影响。中国社会变革的天平开始向城市倾斜,农民纷纷进城打工,农耕文明的传统经济结构、组织形式、伦理关系和价值理念逐步瓦解,乡土小说作家面对日新月异的叙述对象,不得不再次调整自己的笔锋所向。
这时,乡土小说作家纷纷抛弃文化批判,抛弃史诗般叙事,转向以个人为中心的地域文化反思,转向对局部社会问题的揭露和批判,转向寻找个人的生存家园和精神家园,让本已多元化的乡土小说进入犬牙交错的复杂状态。这种多元叙述预示了乡土文学的某种衰落,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并不由作家左右。
乡村的衰落并不意味乡土小说创作的衰落,但乡土小说的式微却是不容讳言的事实。解释这一貌似矛盾的文学现象,还是要回到文学的时代性上。如果说,19世纪末中国农耕文明开始全方位衰落的话,那么农耕文明在20世纪末则从经济、文化、社会结构多层面瓦解。当社会进入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的交汇时期,三种文明共存的内在张力在乡村社会表现得更加紧张,三种价值观在同一场域此消彼长,势必形成更多的戏剧性冲突。工业化、全球化、城市化、信息化……乡村社会在一次次浪潮中加速瓦解。这一骤变给乡土小说作家造成的精神创伤是无以言表的,他们依赖乡村生活、乡村文化和乡村精神而生存。农耕文明悲壮的变化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唤醒了乡土作家的现实在场感、问题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新世纪初的乡土小说主题正是沿着这三个维度蓬勃拓展的。
迁徙困境和书写转向
城镇化催生了一个在城乡间两栖的庞大人群。抛弃土地或被土地所驱离和遗弃的乡村劳动力涌入城市,或落脚于城市的村庄,或候鸟般迁徙于城乡之间。这一人群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都难以安然地生活,他们迷惘于自己的身份,寻找着精神的家园。他们聚居于城市,播散于乡村,正在让城市乡村化、让乡村城市化,这一点不仅体现在经济方面,更重要的是体现在一种观念的、文化的、价值的追求上。这是现代性的迁徙困境,更是一代代乡土作家共同的文学思考。
历史是被赋予某种价值的想象共同体。乡村的渐行渐远,加剧了人们的历史怀旧。他们书写历史经验并给予历史观照,解读历史细节,企图通过书写家族史、个人史从而让乡村复活,或者搭建起时下与过去的某种关联,以便安抚一下失去家园、故乡和亲人后空荡荡的心灵。然而,这仅仅是乡土小说历史叙事赓续的一个因素,新世纪乡土小说的历史追求还聚焦于革命记忆和抗战追思,这些主题共同构成了乡村记忆。新世纪的历史叙事是站在个人、家、国和民族命运的角度,剖析乡村文化的变化及其深层原因。
一个文学主题的兴衰,是社会、文化、政治共同作用的结果,乡土中国的下沉并不能成为解释乡土小说式微的惟一原因。我们还可以找到更多的影响因子。一是城市文化多样化,大众媒介五彩缤纷,小众娱乐让人应接不暇,包括乡土小说在内的纯文学被边缘化;二是网络小说兴起,玄幻、仙侠、灵异、穿越等新形态小说兴盛,读者的阅读趣味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三是乡土小说作家队伍老化,传统的乡土体验与新农村生活脱节,年轻作家缺乏乡土体验,体验缺失导致失语;四是传统的阅读习惯正在转向,文学载体正在转向数字媒介,纸质阅读正在转向网络阅读、手机阅读,阅读主体正在迁向都市,乡土经验遭到冷落。这些因素都为乡土小说的创作设置了不同高度的篱笆墙。
然而,乡土小说作家并不需要在时代面前气馁,文学史已经屡屡证明,越是变革的时代越能为经典作品的出现催生灵感。由乡村中国向都市中国转型是一场大规模的文明转向。乡土小说在经历了短暂的困惑和迷茫后,其边界将会随着乡村的转型而移动,其未来方向也将随着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的融合而不断调整。首先,在书写现代化转型的创作过程中,宏大叙事或将回归,诞生史诗性乡土长篇小说的条件已具备。其次,在信息文明引导下,互联网将引领乡村数字生活和智能生活,书写新乡村、新人物、新精神或将成为乡土小说的新主题,乡土网络作家有望崛起,成为新的乡土文学的书写力量。
(作者为河南中原大地传媒公司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