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思中启动新科学革命
来源:2012年10月15日中国科学报 作者:康大臣
前不久,中国科学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的康大臣副研究员与国际知名哲学家、美国夏威夷大学成中英教授就“新科学革命与哲学”这一主题进行了交流。两位学者的谈话内容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新科学革命的意义,并对中国如何在接下来的科学革命中占据领先地位有所启发。
四个突破:新科学革命的前提
康大臣:关于新科学革命与哲学,我们主要关注以下四方面问题:在世界新科学革命的前夜,哲学与科学应该做怎样的沟通?引导或支撑新科学革命的哲学准备好了吗?新科学革命具有什么特征?对中国来说,为实现“哲学—科学”的良性互动,对已有的科技创新战略管理思路或指导方针需要进行怎样的全面反思和根本调整?
成中英:你所提的这几个问题都很重要。科学和哲学都是我十分感兴趣的领域,因为它们都是关于知识的。在我看来,新科学革命的发生,与下述四个突破紧密相关。
首先是要突破知识的客观性障碍。现在的问题是,知识本身的定义需要改变。譬如,什么是知识?那个命题是真的,并且你知道是真的,这就是知识。但它不一定是真的。如此,到底是不是真的?这就是个问题。科学知识是知识的典型,是对于客观事物的了解,但它与主观的方法是相关的,不是完全分开的,比如量子力学,测量仪器会对观测结果有明显的影响。
康大臣:量子力学中出现测不准现象的原因至今未在科学和哲学中得到真正有效的阐释,这涉及事物属性的游移不定,新科学革命首先要破解这一问题。所谓知识,实际上是对事物之间的固定或规律性联系的反映,而所有这种规律性的固定联系都是有其得以存在的根本条件。以往人们主要是忽视了这个条件的存在,或者尚未达到对这个前提或根本条件有一个高度自觉的文明水平。自量子力学之后,我们就不仅要看到所谓的知识,更要看到知识所反映的规律背后的“客观而个性化的根据”的可变性。总之,所有知识都是相对于特定情景的,都可被称为“情景知识”。新科学革命则要将知识与其所对应的情景一并考虑,否则就会陷入所谓“客观知识”或“主观干预”的泥潭之中。
成中英:第二,要突破生命与非生命的界限。哲学代表人的意识与存在方式,是排除性的,是死就不能生。例如一个孩子的出生是确定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生命及其过程却是不确定的,而物质粒子,一旦被激发出来,其运动轨迹和生命周期都是基本确定的。对于生命的反思,更多地与哲学有关。现在关于生命的科学研究也在全世界兴起,所以新科学革命可能是在哲学与科学再一次联盟与会通的意义上打破生命与非生命的界限。
康大臣:第二个突破与第一个突破密切相关,因为生命及其过程的不确定性也许正是一种“情景知识”的持续外在表现或结果而已。
成中英:第三,要突破知识与智慧的界限,而且这个时机已经成熟。现在看来,科学更多地在往智慧上演变,哲学也更加关注知识性的问题,二者交融,才能很好地把新科学革命运动推向前。
康大臣:在新科学中,我们既要发展出关于智慧及其如何增长的知识来,也要掌握实现知识创新或高效生产的智慧。智慧也许就是对加上了情景或根据的知识的完整把握与运用。
成中英:第四,突破科学家的生存与思维局限。如上所述,科学与哲学在往一块走,而科学家们则习惯性地局限于科学共同体在“就科学而科学”地讨论问题,有哲学素养的科学家非常缺乏,致使科学家很难成为科学思想家,更难成为科学革命的旗手与领袖。他们的思想缺乏独立性,甚至很难独立地进行真正的创造性思想活动,过度开放或对国外依赖性地联系使得科学家们提不出大问题、大方向和大思路。
四个世界:
新科学革命的关注范围
康大臣:您从科学知识、科学总体特征、科学与哲学的关系以及科学家的思维局限性等方面谈到了科学革命的前提或主要特点在于“四个突破”,您能否对科学家应该关注些什么,作进一步的说明?
成中英:我下面举两个科学应该重点关注的例子。第一个例子是生命科学方面的研究。大家都知道乌龟长寿,但乌龟为什么活得长?小狗、小猫为什么活得短?这种现象中所蕴涵着的生物能问题特别值得研究。这实际与低碳生活一样,也体现着道家的思想,要能够虚其心,具有保留生命的眼光或心智,而不是过缺乏意义的生活。这难道不是生命科学十分值得研究的问题吗?
第二个例子是宇宙如何发生的问题。在宇宙发生和演化的问题上,实际蕴涵着重大的科学发展需求甚至革命的机会。中国大陆的科学家大都是搞继承性的理论,往往按着西方科学家的话语和思想方式来研讨宇宙问题,不敢想别人没想过的问题。实际上,中国在这方面大有可为,中国人完全可以而且有必要按照东方的思维,从一个全新的视野来研讨宇宙问题。譬如说,为什么物质会生成?或者说,宇宙为什么存在?按照现在的科学研究成果,在物质世界的下面是一个量子能的世界,这是一个没有完全确定性的世界。现在的问题是,需要知道量子能是如何变化成物质的。物质可以变成量子能,那么量子能如何变成物质呢?物质如何由来的这一问题很重要,因为宇宙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生成大量的粒子,但我们却未把握住其中的机理与奥秘。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有一些东西结合起来,形成现象界的物质。在考虑如何从量子世界到物质世界的同时,还要进一步研究为什么从物质可以产生生命的问题。
现在看来,宇宙至少可以分成四个层次:第一个是量子世界层次,其中有很多是量子;第二个层次是物质世界层次,物质不固定时又回到量子世界,物质固定之后则走向生命,出现各种生物;第三个层次是生命世界,现在大家都在研究“生命的本质及其如何形成”这个问题,中国的科学家完全可以从阴阳交互影响这一角度来形成对上述问题的有效认识;第四,在生命世界之上,还有一个心灵世界层次,现在人们对心灵世界的研究缺乏足够的重视,甚至认为还是伪科学,其实现代的智能科学研究特别强调意识是如何产生的问题。
21世纪即将出现的新科学,更应该关注的是多层世界及其相互演进的问题。到底在哪个边界下物质变成量子?或者量子又变成物质?在哪个边界之下,物质形成生命,生命又开始出现意识?对这些问题,人们现在还没有很好地考虑,更没有认识清楚。譬如,从量子世界层次来讲,物质其实也是一个假设,例如像玻璃这样的物质,都是分子、原子通过四种力(强、弱、电磁和重力)的综合作用产生出来的,量子世界向物质世界的跃迁问题很值得研究。生命体在地球上产生到底显示着怎样一个规律?在偌大的宇宙空间,可能还有生命,那么构成各种各样生命的基本条件是什么?对这个问题应该有一个基本的解释或回答。
更进一步,心灵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心灵看似是非常主观的,但其也具有客观的性质或实在的属性。尤其对一些非常复杂的变化和演化等作用,不能只用物质来形容、诠释或代替生命,还要在“独特或异质的心灵世界”层面进行解析。这实质上是一个跃迁。心灵世界和量子世界很相像,是不稳定的,但是生命世界却可能是很稳定的,当生命发展得更为细致的时候,变化性就更大,生命是发展的,因为环境在变。新演化论非常重要,一般演化认为外界环境在选择你,但是新演化论认为作为高级生命的人,同时也在选择和影响外界环境。也许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意识状态才得以出现。如果对此进行认真、深入地思考,我们就可能得出一些会极大改变世界科学面貌的想法。
康大臣:您的“四个世界”的划分,以及对它们逐层衍生或上下演变的考虑,特别值得在新科学革命的前夜引起科学战略研究工作者或科学思想家们的高度关注。这实际上已经根本性地超越了学科划分的概念,需要有新的创新氛围、机制和工作方式才能通盘考虑和研究上述问题。
成中英:一个特别值得研究和讨论的问题是,构成生命的条件是什么?心灵为什么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如何实现从物质世界到生命世界,进而向心灵世界的跃升?
康大臣:基于中国哲学和现代科学成就及问题,从东、西方文化深度交融的角度和层次对上述不同层次世界的渐次衍生、过渡或跃迁产生新的看法,可能就是下一步新科学革命的主要内容和根本特点。
寻求新的思路:
促发新科学革命
成中英:在科学的发展中,要不断寻找新的、更全面的眼光、思维和思想方式。只有这样,我们的科学研究才可能引发新科学革命,我们的工作才能成为典范和风向标,进而引领和造福全人类。心灵世界(如意识和其他精神活动等)在未来科学研究中要占有什么样的位置?当下的科学研究和战略部署,最好要将视野扩展或提升到这种程度。
康大臣:现在的科学研究与管理,还主要是在学科划分意义上来进行的。要想真正开展上述研究,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靠某些个体、团组或机构,只有设法动员起社会性的力量与资源,超越学科界限,通过文理交叉与融合才可行。对这种连“愿景”和方向都不明确的工作,既要有所设计,还要保持高度的灵活与开放性,殊为不易。现代科学家在缺乏哲学素养的同时,还缺乏对心灵世界的关注,更很难谈得上自觉和深刻的关于心灵世界的科学探索。您所讲的心灵世界或精神科学,是不是要把“德”与“道”作为科学研究的内容?物质的形成,其实也正是宇宙大爆炸理论所讨论的问题,大爆炸的起点和爆炸之前可能就不是物质世界的问题,而可能是量子世界或生命世界的问题,甚至物质的生成也与心灵世界有关系。
成中英:不能把心灵科学只看做认知科学,心灵科学中最根本的是关于“存在”的科学。与现代科学相比,这是非常重要的发展。心灵还要往前发展,但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涉及完整的哲学宇宙论问题。每一块或每一层世界,都应该是新科学研究的内容,尤其是每一块(层)与每一块(层)的逐层递进和相互转变的研究,是现有科研体制很难实施和实现的,确实应找到新方式。这项工作特别重要,因为正是在这种新型交叉、大尺度转化和异质世界之间的联通过程中,新科学革命才能得以产生。
对心灵世界的探索:
新科学革命的制高点
成中英: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21世纪要把心灵当做科学问题来进行研究,而且用它来解释生命。这样,上面是心灵世界,下面是生命世界。生命科学的发展就显得非常重要,因为它起着继往开来、承上启下的作用。以生命科学为基础来研究心灵科学,会让我们反过来理解生命的力量是如何产生的。对生命世界来说,要想解释其最根本的基础,就要在哲学方面进行努力。为此,应该特别研究时间问题。在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中,引力场被看做一个空间。下一步的科学研究或革命性发展,应该从“四种力的统一”上升到“四层世界的过程转移与整合”,要将量子科学、物质科学、生命科学与心灵科学的研究衔接、统一起来。
康大臣:当我们深化、统合上述四个世界的时候,就可能会发现,21世纪的新科学正是实现了如下转移才得以产生,即从您所谓关于“基于脑智力的活动规律”转变或提升到“基于心灵的活动规律”;从运动和动力式的物质关注到生成和转化意义上的物质关注,尤其从心灵世界、生命世界转向某种物质生成的关注,譬如说身体中长了一些异常的瘤子,就需要我们从生命世界进而由心灵世界来寻找根源和防治思路。这就与传统文化的养生观联系起来,孔子所讲的“仁者寿”,其中就可能包含着多层世界相互贯通的大道理。
成中英:如果说19世纪是物质科学的世纪,20世纪是量子科学的世纪,那么21世纪则是生命科学和心灵科学的世纪。研究生命科学,不只像现在这样看其遗传、演化问题,更要能够整体性地理解和把握生命,要由此看到意识的作用,感觉到心灵世界的存在。
康大臣:就新科学革命来说,并非靠对物质世界、量子世界或生命世界的各自观察、知识积累、数据挖掘或理论构建就能够发生,必须要在哲学上作很充分的准备,以使我们具备全新的眼光,使我们的思维方式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思想上升到一个全新境界才行。那么,这种哲学上的准备,应该以什么问题作为主要内容或思考主线?
成中英:这主要还是宇宙论问题。从中国哲学上讲,光就是本,万物和空间则是体,是宇宙之体。中国的太极哲学强调生生不息,世界是可以感应和认知的。西方哲学则是讲上帝在指导,有一个最终的不可认知,需要信仰来解决或处理。在新的科学中,我们特别强调光的地位和作用。光本身及其来源应该是一个循环,譬如说,光成就了物质和生命;反过来,这些物质和生命又通过某种途径转化成为了光源,宇宙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地循环。
康大臣:有光即为可见世界,无光则是不可见世界,要想探知暗物质和暗能量的奥秘,也许还是首先要将可见意义上的量子世界、物质世界、生命世界和心灵世界有更深刻、更完整的理解与把握。在科学由“可见世界”向“不可见世界”进发的过程中,对量子世界、心灵世界这两端的探讨也许会起到某种关键性的作用。这样,就不只是局限在物质世界这一层次,来直接地谈“明与暗”或者“可见世界”与“不可见世界”的问题了。此时,对“光”进行深入的哲学诠释和理解就显得极为必要和重要。
成中英:光和能连接,实际上也相当于活的身体和元气进行连接。
康大臣:如此说来,中国哲学也许早已为此次新科学革命作好了某种准备。基于中国哲学的进一步哲思,可望使我们找到新科学革命的引发思路、基本概念和重要养料。
(作者系中科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