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当怎样看“敦煌”
作者:顾学文/吕林荫
时间:2011年11月04日 来源:解放日报
“敦煌韵·丝路情——敦煌艺术展”正在上海世博会纪念馆展出,观者络绎。
面对敦煌,有人赞其壁画瑰丽,有人叹其残垣陋窟,有人溯其久远历史,有人听其守护故事。
其实,最重要最根本的,是敦煌对于我们的文化意义。
我们应当怎样看敦煌?我们应当从敦煌汲取哪些文化营养?
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告诉我们,其中的“意义”,取之不尽。
解读敦煌的文化意义,对正在积极探索文化强国之路的我们,恰是时候。
采访樊锦诗,在普陀区人民医院一个静谧的病房里。
为处理敦煌艺术展的诸多事务,74岁的她只身来到上海。
行程安排表上,接下去的一个月里,中国香港、上海、美国,一站接一站地奔波。
在上海的这两天,她总算抽出空来做体检。我们的采访就安排在体检间隙。
问她:于今天的我们,壮阔千年的敦煌,究竟意义何在?她沉思良久,一开口只先答了三个字——说不尽。
总之,它是一部中华文化的千年形象历史
解放周末:从10月25日起,“敦煌韵·丝路情——敦煌艺术展”在上海世博会纪念馆亮相,观众络绎不绝,盛况不亚于上海世博会期间的“敦煌与隋唐城市文明展”。您如何看待人们对敦煌艺术展的高涨热情?
樊锦诗:我很高兴敦煌艺术在我的家乡如此受欢迎,这是对敦煌魅力的一种肯定。
解放周末:作为敦煌的守护者,在您看来,敦煌的魅力何在?
樊锦诗:那真是说不尽的。敦,大也;煌,盛也。仅从这两个字上,就可以看出敦煌的不凡。
解放周末:敦煌本身就是一个盛大的存在。
樊锦诗:从我一个研究者的眼里看出去,敦煌极其盛大。我们现在所说的敦煌石窟,主要指莫高窟。它的创建历史要追溯到前秦建元二年,也就是公元366年,一位法号叫乐僔的和尚在鸣沙山东麓开凿了第一个洞窟,之后历经千年不断的凿窟、造像、绘壁,至今保存了不同建筑形制的洞窟735个、壁画45000平方米和彩塑2000多身、唐宋木构窟檐5座。在莫高窟的兴建过程中,古代敦煌地区又连续兴建了敦煌西千佛洞、瓜州榆林窟、东千佛洞、肃北五个庙等石窟,它们与莫高窟地缘相近、内容相同、风格一致,后来被统称为敦煌石窟。
解放周末:绵延千年的悠久历史,是敦煌文化意义的一个起点。
樊锦诗:对,敦煌不是一件能简单地说出制造年代、建造者或者功用的文化遗产,从北凉、北魏到西夏、元代,它经历了十多个朝代,而且在这一千多年里始终活着。我这样讲好像有点王婆卖瓜,但时至今日,敦煌莫高窟确实是我国乃至世界上延续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宏大、保存最完好、艺术最精美、内容最丰富的佛教文化艺术遗址。
解放周末:同时,莫高窟所呈现的又不仅仅是佛教文化艺术。
樊锦诗:是的,它虽然是以佛教为主体的壁画、彩塑、建筑艺术,但实际上,它所承载的不仅仅是一千年的形象的佛教史,还是一千年的绘画史、一千年的雕塑史、一千年的中西文化交流史。总之,它是一部中华文化的千年形象历史。
唐之前的山水画,要去哪里看?只有在敦煌
解放周末:对于大部分上海市民来说,敦煌这部“千年形象史”遥远而神秘。这次,敦煌千里迢迢地来到“家门口”,有哪些精彩不容错过?
樊锦诗:去年上海世博会期间,敦煌艺术就曾在城市足迹馆展出过。这次再来上海,我们带来了3个复制洞窟、10尊彩塑复制品、30幅壁画临本、10件敦煌藏经洞出土文献真迹,以及大量的图片资料。 3个复制大窟分别是盛唐第45窟、中唐第158窟、榆林窟西夏第29窟,它们都是敦煌石窟的精品,仅是一个整窟的临摹复制就需要四五年时间。
复制榆林窟时,我们全部采用了矿物颜料,一千多年前画师用什么颜料,我们就用什么颜料。复制莫高窟第158窟中的巨型涅?卧佛时,我们采用了4:5的比例,佛像身长达12余米。我敢说,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卧佛,美在神态,美在无法描摹。
解放周末:听说这次展出的10件藏经洞出土文献真迹,也是件件珍贵?
樊锦诗:是的。比如其中的《三国志·步鹭传》残卷,据考是公元4世纪东晋时期的抄本,是留存至今为数不多的早期写本之一。另一件北宋手书的《酒账单》,反映了敦煌当时政治、宗教、文化、经济等多方面的情况。原件曾割裂为二,一半流散海外,直到1997年才重新合体。
解放周末:可见,这次展览是要尽可能向人们呈现一个立体、完整的敦煌。
樊锦诗:有些人对敦煌有一种误解,一说起敦煌就只想到大漠黄土之中的石窟和壁画,其实敦煌是一个极其丰富的艺术宝库。比如在藏经洞中发现的5万多件文献和艺术品,我们现在把它们称为“敦煌遗书”,这些手写真迹,多半是孤本与绝本,拿出其中任何一件都是罕世奇珍。
解放周末:冯骥才先生曾经这样形容“敦煌遗书”:每一份材料,都使我们在历史的矿层上找到一眼纵向的深井;每一卷写本,都把过往千年的岁月神采奕奕地召唤到眼前。
樊锦诗:敦煌留给我们的历史养料太丰厚了。 “敦煌遗书”好像一个“古代学术海洋”,除了大量佛教典籍和文献之外,有历史、地理、经济等社会文书,有数学、天文、医药、造纸术等科技著作,有诗词歌赋等俗文学资料,还有数量相当的古代民族文字写本,如古藏文、突厥文、梵文等。这些真实记录,为研究古代社会诸多领域提供了数量浩繁、内容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解放周末:敦煌石窟因此被誉为“墙上的博物馆”、“百科全书”、“独一无二的文化宝藏”。
樊锦诗:是的。哪怕单从艺术的角度讲,只要谈到中国古代艺术,没有人能绕开敦煌。这里的壁画、彩塑还有经卷文物,都是很灿烂甚至绝无仅有的。中国古代绘画艺术的高峰,都在寺庙里。现在去博物馆,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宋元以后的绘画。唐之前的山水画,要去哪里看?只有在敦煌。敦煌的经变画,把中国画的人物、园林、山水都集合在了一起,之前的佛教艺术中并没有这样的绘画形式,这是中国人对印度佛教艺术的发展。还有这次展出的经卷,虽然大多是佛经,但它们本身也是书法作品。对这些不感兴趣的人,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敦煌就是这样一个超越地域、超越民族、超越国家、超越时代的存在,是所有艺术家朝圣的殿堂。
敦煌展现了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的开放、吸纳与贡献
解放周末:从地理区位上看,敦煌正处于丝绸之路上连接东西方的“咽喉之地”,这一地理位置对敦煌是否有着独特意义?
樊锦诗: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那就是中国、印度、希腊和伊斯兰,再没有第五个;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再没有第二个。
解放周末:季先生所言充分说明了敦煌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地位。
樊锦诗:对,这也是敦煌的独一无二之处,它很好地展现了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的开放、吸纳与贡献。在莫高窟诞生前400多年,汉武帝就在这个地方设立了敦煌郡的建制,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地级市。此后,敦煌逐渐发展成为中原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是东西方贸易的中转站、文化的集散地。史书称敦煌是“华戎所交,一都会也”。在中原文化不断传播到敦煌、敦煌的汉文化不断发展的同时,西亚的文化、中亚的文化以及南亚、印度的佛教文化艺术,也不断传到敦煌,中外不同文化艺术在这里汇聚、碰撞、交融。
解放周末:在这个过程中,中华文化博采众长,兼收并蓄。
樊锦诗:的确如此。莫高窟壁画中的人物造型、建筑风格、衣冠服饰、家具器具、音乐舞蹈、风俗习惯、绘画技法、装饰纹样等等,外来文化艺术的影响无处不在。举个例子,在莫高窟早期石窟中,有一种我们叫“中心塔庙窟”的,就是一个房子里头,有一个方方的柱子顶起来。这种石窟的形式来源于印度的支提窟,但并不等同于它。“中心塔庙窟”的窟顶改变了印度圆拱顶的形式,成为两面斜坡的人字披形式,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的精神。
解放周末:是否可以这样说,在“交通文化”之余,敦煌亦在创造和贡献?
樊锦诗:是的。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敦煌的经变画就是逐渐将外来佛教艺术融合,从而创造出中国化的佛教艺术。
我曾经引用过圣雄甘地的一句话,来描述敦煌在文化艺术创造过程中对待外来文化艺术的态度。他说:“我希望我的房子四周没有墙围着,窗子没有东西堵着,愿各国的文化之风自由地吹拂着它。但是我不会被任何风所吹倒。 ”这种态度是不加排斥、不加抵制,是积极地欢迎开放,但是也决不盲从或照搬,而是积极地吸收和消化外来优秀文化艺术中的营养,并将其融合和融化到我们自己的艺术中间,最终创造出有世界影响的中国样式、中国思想、中国气派的民族民间文化艺术。
敦煌带给我们的震撼,不仅是美丽的壁画和彩塑,更是一种信念的力量、文化的震撼
解放周末:敦煌的文化创造至今举世瞩目,您也曾提到过,经常有前来参观的国际友人惊叹于敦煌的瑰丽,对中华传统文化赞叹不已。作为敦煌的守护者,您希望我们自己从敦煌之中看到什么?
樊锦诗:来到敦煌的游客各种各样,有些觉得“这些洞都破破烂烂的一个样”,当然我相信,更多的人尤其是中国人,能看出敦煌的美。敦煌带给我们的震撼,不仅是美丽的壁画和彩塑,更是一种信念的力量、文化的震撼。
解放周末:今时今日,这种力量与震撼,显得更为珍贵。
樊锦诗:是的。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我们的文化也应该得到相应的发展。如果我们在追求经济发展的时候,把传统文化丢了,那我们的经济发展就会失去灵魂。因为它是我们国家的根、我们民族的根,如果把根基丢了,我们今后还怎么发展?同时代的、留在中国其他地方的记录都被抹去了,只有敦煌留下了,于是敦煌就成了唯一,我们就必须保护好它。守护敦煌,就如同守护我们传统文化的根,也是守护我们未来发展的根基。
解放周末:对一个国家而言,只有文化体现出比物质和资本更强大的力量,才能造就更大的文明进步。那么,敦煌在文化的创新与发展上,又能给今天的我们怎样的启示?
樊锦诗:敦煌是一个充分尊重文化多样性和多元性的独特存在,它告诉我们,任何民族的文化,既要继承本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又要不断吸收其他民族的优秀文化,兼容并蓄,加以创新,才能使本民族的文化得到发展。我想,这就是敦煌文化遗产给当代中国,也是给世界文化发展的宝贵启示。
完整地、真实地、可持续地保护好,并传给子孙后代,这是对待敦煌最负责的文化态度
解放周末:正如您所说,敦煌对我们的意义是“说不尽”的,那么我们又当如何去传承这种意义?
樊锦诗:首先当然是保护。完整地、真实地、可持续地保护好,并传给子孙后代,这是对待敦煌最负责的文化态度。现在那种只强调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只想到利用、开发、弄钱,而轻视保护、轻视管理的做法,我觉得是极不可取的。
解放周末:随着游客激增,敦煌的保护也一直面临着压力,为此采取了种种对策。
樊锦诗:是的。壁画这么漂亮,是拿什么做的?泥巴、草、木材,你们说脆弱不脆弱?进入石窟的人一多,时间一长,洞里的温度、湿度就会升高,壁画就会加速褪色、起甲、盐化。怎么办?我们在2003年开始搞“旅游预约制”,这在国内还是首创。
另一方面,我们也在积极地推进“数字敦煌”。莫高窟在一天天变老,一百年前人们看到的莫高窟和现在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我们就想到,可以借助数字技术将洞窟、壁画、彩塑及与敦煌相关的一切文物,加工成高智能数字图像。
解放周末:这好比是在“与大自然赛跑”。
樊锦诗:第二个层面,这个数字化的过程也可以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献、研究成果、相关资料,通过数字处理,汇集成电子档案。这样不但可以永久地记录下敦煌,而且可以通过先进技术打造的数字展示中心,吸引游客更多地停留在洞外参观,那些过去在光线昏暗的洞窟现场无法看到的壁画细节,将来也能看清楚了。
这项工作在明年就可以基本实现了,到时候,游客到莫高窟,可以先看数字化的介绍,再进入实地参观。
如果有文化传承者能从 “敦煌精神”里汲取一些能量,那对敦煌来说,也是一种宝贵的意义
解放周末:央视曾对敦煌的考古发现做过连续三天、每天两小时的直播,也做过面向普通受众的十集纪录片《敦煌》。近年来,敦煌一直致力于在全国各地开办展览。这些普及文化的举措,也是传承的一方面吧?
樊锦诗:是的。过去经常有人问我,你们这个文物成天说“保保保”,可保下来又能干什么?保下来当然是要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普及当然是很重要的一方面,研究是另一方面。作为传统文化的传承者,我们的责任就是要去研究,研究是做好传承的根本和基础。如果没有深透的研究,传承也就无从谈起。你自己都没有弄懂,怎么去传呢?所以我认为只有持续不断地提高我们自己的研究水平,文化传承的发展才能得到保证。
解放周末:在您的带领下,敦煌研究院在石窟考古、佛教美术、文献研究等很多领域都取得了新成果,敦煌研究院已经成为国际敦煌学研究的最大实体,“敦煌在中国,敦煌学研究在国外”的历史已经改变。
樊锦诗:这些成绩绝不是我一个人或者我们这一代敦煌人可以做到的。
其实早在敦煌研究院成立前,就有一批知名学者在为敦煌学而奋斗,比如罗振玉、胡适、郑振铎、王国维、陈寅恪、刘半农等。上世纪三十年代,他们发现众多“敦煌遗书”流散海外,一些学者就跑去海外,整日埋头在博物馆和图书馆里,抄录、拍照、研究、编目。向达从英法博物馆中一个字一个字抄写回来的资料有几百万字;王重民在法国国立图书馆拍摄了3万张关于敦煌遗书的微缩胶片;姜亮夫从巴黎跑到伦敦、柏林,每拍一张胶片要付14法郎,为了尽可能多拍一些,他就喝米粥、嚼面包干。这些人是想用手中的笔把那数万件遗书“搬”回来。
解放周末:那个时候,敦煌学就如陈寅恪所说,是“伤心学”。
樊锦诗:敦煌研究院、敦煌莫高窟的发展是和历史同步的。国家兴旺,它也兴旺;国运不济,它也不济。
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在1944年,那时候敦煌破败不堪,时任所长的常书鸿先生靠“拉沙排”清除数百年积存的流沙,用手把被泥沙埋没的底层洞窟一点一点清理出来;用“讨”来的钱修起一道2米高、2000米长的围墙,把羊群、窃贼和沙暴阻挡在石窟之外。即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都没有放松过研究。
解放周末:60多年来,一代又一代敦煌人面对着艰苦的物质生活和苍茫戈壁的寂寞,却脚踏实地做出了令世界钦佩的成就。事实上,不仅敦煌学的研究,我们的文化建设太需要这种“敦煌精神”了。
樊锦诗:敦煌能不能保护好,关键靠人才。光有先进的仪器设备没用,还得有人去操作。我常说,在敦煌就爱敦煌,对敦煌有一种感情,不然就没有资格在这里工作。现在的这代年轻人,他们面对比我们那个年代更多的诱惑,能守住寂寞,不容易。
一样的道理,我们的文化建设能不能搞好,中华文化能不能可持续地、富有创造性地传承下去,关键同样在人才。如果有文化传承者能从“敦煌精神”里汲取一些能量,那对敦煌来说,也是一种宝贵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