饐瓜亭
作者:李国文
时间:2012年03月19日 来源:解放日报
一
“饐”,《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为:“食物腐败变味”。这个书面汉字,如今已无人使用。
“饐瓜”的意思,指腐败变味的瓜。北宋宰相吕蒙正,年轻时相当落魄。天热,口渴,嘴馋,没钱买瓜,曾捡过瓜贩扔掉的饐瓜来吃。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吃饐瓜,总是相当不堪的事情。吕蒙正后来中举了,发达了,回到家乡洛阳,按河南规矩,中举的人家可以在家门口,竖起高十多米的旗杆,一里地以外都能看到,那是相当风光的事情。可这位新科状元,却并不热衷这份虚荣,而是在伊水河边的驿道上,盖了一座以利路人歇脚的凉亭。亭名上匾那天,惊动半个洛阳,大家一看“饐瓜亭”这三个字,颇为懵懂。识得这个饐字者不解,识不得这个饐字者更不解。他不避讳,率口而言,实话告诉诸位乡亲,这是本人当年穷困沦落时捡饐瓜吃的地方,故立亭留念。
人是有记忆力的动物,但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总是记住自己光彩的一面,而记不住自己不光彩的一面。吕蒙正反之,他不回避早年间的糗事,还要建个凉亭予以张扬,于是有人记载下来。事见宋人笔记 《邵氏闻见录》:“公在龙门时,一日行伊水上,见卖瓜者,欲得之,无钱可买,其人偶遗一枚,公怅然取食之。后作相,买园洛城东南下临伊水起亭,以饐瓜为名。 ”
吕蒙正不怕丢脸,不怕现眼,公开承认当年很不上台盘的窘贱之态,借此亭以告诫自己,惕厉自己,反省自己,鞭策自己,是很了不起的。一个普通人,揭自己的短,需要勇气;而一个官员,一个相当负责的官员,暴自己的丑,那需要大勇气。他不因为发达了,而忘乎所以,他不因为成功了,而头脑膨胀。虽然历史上,凡发达者,百分之九十九忘乎所以,凡成功者,更是百分百头脑膨胀。但吕蒙正不,建这座饐瓜亭,就是为了记住自己未发达时的卑微,不成功时的低贱。冲这一点不同凡响,就值得钦佩。
二
吕蒙正的童年很不幸,据《避暑录话》称:“吕文穆公(即吕蒙正)父龟图与其母不相能,併文穆逐之龙门山利涉院。”在父权至高,夫权至上的古代,被逐出家门,在社会上是难以立足的。而依《宋史新编》所说,过错在其父而不在吕蒙正和他生母身上。 “初,龟图多内宠,与妻刘氏不睦,并蒙正出之,颇沦踬窘之。 ”但封建社会里被生父抛舍,而无家可归的弃儿,被人奚落,受人白眼,也是情理中事。因这无罔之灾,吕蒙正倒了三十年的霉,那抬不起头的艰窘,到处碰壁的冷遇,跌落底层的痛苦,难得温饱的艰难,也就是《宋史新编》中所谓的“沦踬”,着实让他受尽煎熬。
吕蒙正状元及第之前,是一个吃了上顿,顾不及下顿的穷老百姓;还是一个混得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待业青年;属于踯躅街头,徘徊巷尾,人见人嫌,无以为生的盲流之类,一贫如洗,一事无成。那时的他,第一,穷困;第二,卑贱。穷困也许可熬,卑贱实在难搪。中举得意之后,时来运转,先为将作监丞,后为升州通判。由于工作卖力,表现出色,政绩可观,得以晋升中枢。授过著作郎,值史馆,拜过左补阙,知制诰,当过参知政事,相当副首相。一路春风得意,终于官至极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中国的科举制度,一向为人诟病,但从民间选拔出来的吕蒙正,称得上是最为成功的例子。
《宋史》称他:“质厚宽简,有重望,以正道自持。”太宗雍熙间,首次为相,任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淳化间,二度入相;真宗即位,进左仆射,至此三度入相。北宋初期,只有他和赵普获得过如此重用。那些看热闹的洛阳乡亲,弄明白亭名“饐瓜”的底细,不禁议论,吕大人啊吕大人!即使你建一座展览馆标榜自己,竖一块功德碑褒扬自己,出一部回忆录美化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更省事的办法,找几个马屁文人,在报纸杂志上,发几篇吹捧文章,为自己上光打蜡,贴金添彩,也是顺理成章的。在中国,无论大人物,中人物,小人物,甚至狗屁不是的人物,不都是如此将自己形象,塑造得光亮,光鲜,光洁,光明嘛?可是,三次入相,位极人臣的吕蒙正,却要盖一座揭丑的饐瓜亭,存心给自己抹黑,只好摇头感叹了。
也许这个记忆对他来说,太深刻了,饐瓜事小,教训终生。晚年,吕蒙正致仕之后,也是于饐瓜亭附近,购园建房,以期与此亭朝夕相伴,安居养老。时已垂暮的这位老人,边吃西瓜,边忆旧事,回顾庶几乎无愧的一生,也足以乐以忘忧了。
三
看来,洛城西瓜之好,是无可置疑的了,这大概与河洛地区夏季日照之充分有关。年轻时的吕蒙正,可不是圣人,如此味美的瓜,如此酷热的天,焉有不嘴馋、不动心之理?利涉院在龙门山下,伊水河边,正是四乡瓜农进城的必经之地。烈日炎炎之下,解暑佳品之前,对身无分文的吕蒙正来说,便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诱惑了。问题在于你真想吃,你要面子,你放不下架子,你就不得吃;你要想吃,你就要抹下面皮,你就得手心朝上向人家讨。瓜贩很现实,哪有让你白吃的道理。吕蒙正也就不得不更为现实,上佳之品,想都不敢想,退而求其次,讨熟过了头的娄瓜,再等而下之,捡腐败变味的饐瓜,大嚼一通,也能祛热去渴。不过,讨娄瓜吃或者捡饐瓜吃,作为一个读书人,是件不怎么体面、不怎么出息的事情。所以《邵氏闻见录》里,用了“怅然”一词,形容他当时的尴尬心境。
三十年,不可谓之短,吕蒙正对于生活的艰辛,对于人世的磨难,对于社会的不平,对于命运的无常,不但有深入细致的认识,还有刻骨铭心的体会。他曾经给自己写过一副谜联,上联为“二三四五”,下联为“六七八九”,横批为“南北”。上联缺“一”,一衣同音,少衣之义;下联缺“十”,十食声似,无食之义,横批有“南北”,而无“东西”,表明一无所有。人到落魄境地,精神上的屈辱,倒在其次,最害怕的,莫过于缺衣缺食、无有东西了。
元人王实甫以他为主人公的戏曲,题名《吕蒙正风雪寒窑记》,一个“风雪”,一个“寒窑”,就将他那时艰窘生活概括了。 《避暑录话》中说他被赶到龙门山利涉院,因为那长老慧眼独具,“识其为贵人,延致山间,为凿山岩为龛居之”。在《寒窑记》里,利涉院改为白马寺。那主持也是看吕蒙正好学不倦,谅非偃蹇之材,才?济他一个暂且栖身的地方。
老衲开恩,许他在庙后破窑洞里存身,也是考虑这个身无分文的落魄汉子,若是守着寺庙,能够赶斋蹭饭,谅也不致饿肚。有一出折子戏《吕蒙正赶斋》,便说的是他天天顿顿到庙里蹭饭,遭到众和尚抵制,先被冷遇,后被排斥,再被设局,终受愚弄的故事。宋朝在中国历史上,是商业经济较为发达的朝代,钱成了宋朝人的主心骨,和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初级阶段的当下状况,大家一律向钱看,颇有点相似。贫苦无依、生活无着的吕蒙正,有钱的人,不帮他,没钱的人,帮不了他;不但不帮他,还欺侮他,那日子相当难熬。
其实,白马寺是个聚数千僧众、拥巨多田地、有丰厚收益、得信徒捐献的名刹,多一张嘴,少一张嘴,应该不会计较。庙里的规矩,是先撞钟,后吃斋,吕蒙正住在庙后的窑洞里,一听钟响,就端碗过来。那些大和尚、小和尚,见着这样讨一口饭吃的可怜之人,火不打一处来,这就是中国人最恶劣的一面了。强者面前,他比孙子还孙子,弱者面前,他比爷爷还爷爷。于是,他们挤兑老和尚,要赶走这个蹭饭的吕蒙正,老和尚强不过他们,遂将斋前钟改为斋后钟,吕蒙正听得钟响,再去吃斋饭时,那斋堂里的一众僧侣,早舔嘴巴舌,吃饱喝足,连一口粥也不剩下。
爱莫能助的老和尚,只好对饿着肚子的吕蒙正说:“满堂僧不厌,一个俗人多。 ”年轻人,还是另谋出路吧!
吕蒙正在他写的一篇 《寒窑赋》里,写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昔时也,余在洛阳,朝求僧餐,暮宿破窑,布衣不能遮其体,淡粥不能充其饥。上人憎,下人厌,皆言余之贱也。余曰:非吾贱也,乃时也运也命也。余及第登科,官至极品,位列三公,有挞百僚之杖,有斩鄙吝之剑,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觞,思衣则绫罗锦缎,思食则山珍海味,上人宠,下人拥,人皆仰慕,言余之贵也。余曰:非吾贵也,乃时也运也命也。盖人生在世,富贵不可捧,贫贱不可欺,此乃天地循环,终而复始者也。 ”
四
也许前三十年,有冷无暖,后三十年,只炎不凉,跌宕于天渊之间,游走于生死之际,所以熟知吕相者,无不知道他的这座饐瓜亭,对他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伊河水清,龙门山高,这亭既有他不能忘怀的穷愁岁月,也有他一步步发达起来的富贵足迹,既有他被憎被厌时,对于人情厚薄的体味,也有他被宠被拥时,对于宦海浮沉的感受。所以,他一生谨慎为官,勤勉从政,清廉耿直,体恤百姓,吕蒙正最令人赞叹的,还是一个敢于跟皇帝说真话的诤臣。
有一年灯节,宋太宗赵光义设宴,欢庆元宵,满城灯火通明,万民歌舞同乐,看到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局面,赵光义不觉喜上眉梢,对陪同侍宴的吕蒙正说,“五代之际,生灵凋丧,周太祖自邺南归,士庶皆罹剽掠,当时谓无复太平之日矣。朕躬览庶政,万事粗理,每念上天之贶,致此繁盛,乃知理乱在人”。赵光义不是一个贤明之君,这种小富即安的满足,正是他浅薄嘴脸的表现。
吕蒙正沉思半晌,终于挺身而出来对这位帝王说:“乘舆所在,士庶走集,故繁盛如此。臣尝见都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死者甚众,不必尽然。愿陛下视近以及远,苍生之幸也。 ”
听了这番令其扫兴的话以后,“上变色不言,蒙正侃然复位,同列多其直谅”。
宰相,国之当家者,能对最高统治者直陈己见,哪怕犯颜,也敢哪壶不开提那壶,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实在是很罕见的。而他能把“饥寒而死”的老百姓装在心里,那就更值得称道。经历了贫穷岁月的历练,受到了荣华富贵的考验,为官一生的他,始终秉持着公道宽容、勇于担当、坚持真理、遇事敢言的精神,光明磊落为人,兢兢业业做事,最为朝野钦服。
不变质,不忘本,不贪不色,不忘老百姓,这才是治国安邦的能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