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南怀瑾《论语别裁》
作者:姜义华
来源:解放日报2012年10月16日
近日复旦大学出版社给南怀瑾先生的《论语别裁》印制了很精美的线装本,两函套装,封套、开本、封面、纸张、字体,都极用心、极讲究,令人爱不释手,正好又将这部负有盛名而又一直争议不断的著作重新读了一遍。
南怀瑾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这部著作是根据他1962年至1976年几次讲解 《论语》的记录整理而成,“起初,完全是兴之所至,由于个人对读书的见解而发,并没有一点基于卫道的用心,更没有标新立异的用意。 ”他自谦对《论语》所做的解读,“只是因时因地的一些知见,并无学术价值。况且‘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更谈不到文化上的分量。 ”他特别声明:“书定名为‘别裁’,也正为这次的所有讲解,都自别裁于正宗儒者经学之外,只是个人一得所见,不入学术预流,未足以论下学上达之事也。 ”但是,这篇前言又清楚说明:“今古学术知见,大概都是时代刺激的反映,社会病态的悲鸣。 ”尽管作者认定,最终“能振衰补敝,改变历史时代而使其安和康乐”,只能依靠“实际从事工作者的努力”,而本书“振衰补敝,改变历史时代而使其安和康乐”的真正旨意却不难由此窥见。
重读《论语别裁》,首先不能不为之深深震撼的,是南怀瑾先生发自内心的巨大的人文关怀。上世纪60—70年代正是我国台湾经济开始全面转型和快速发展的时期。先是依靠“劳动密集型”产业的蓬勃发展,为数众多的家庭手工急速发展成后来的 “中小企业”,并开始进军国际市场,经由外销拓展,迅速提升为资本——技术密集型产业。我国台湾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与之俱来的是人们生活方式、行为方式、思维方式都发生极大变化:人们竞相追求利益最大化,竞相崇尚科学至上主义、技术至上主义、个人本位主义,耽迷物欲,生活越来越实利化、功利化,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原子化、契约化。正是针对这一切,南怀瑾先生带领人们重读 《论语》,重读中国古代儒、释、道各种典籍,引导人们关注人的内心,关注人的修养,关注人伦世界,关注人文教化,重新思考人生价值。 《论语别裁》不是象牙塔里不食人间烟火的逐字逐句精密的考校疏证,它处处体现着对现实世界的深切关怀,和芸芸众生生活与命运紧密相连。
包括我国台湾在内,整个中国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的转变,都是在近代西方文明的强烈冲击和全面示范下开始的,是典型的外铄型。如何由外铄转向内生,使现代文明和自己的历史紧相连接,从中获得源源不绝的内在动力,择定一条真正符合中国国情的现代化道路,一代又一代志士仁人都在努力进行艰难的探索。 《论语别裁》和南怀瑾先生的其他一系列著作,一直努力在传统中发掘其所蕴含的现代性,在现代性中发现它们的历史渊源,揭示这两者之间历时性和同时性密不可分的一体化品格,引导人们在走向现代时不忘自己的历史,在回溯自己的历史时不忘走向现代,在接受西方文明影响时不忘本土根基,在坚守本土根基时不忘主动积极地吸取世界各种文明的精髓。这是 《论语别裁》和南怀瑾先生的其他一系列著作又一重大的具有原创性的学术贡献。筚路蓝缕之功,值得人们永远尊敬。
南怀瑾先生治学注重融会贯通。儒家,除《论语别裁》外,还著有 《孟子旁通》、《原本大学微言》、《中庸讲记》、《易经系传别讲》等;道家,著有《老子他说》、《庄子讲记》、《我说参同契》等;释家,著有《禅海蠡测》、《楞严打义今释》、《维摩诘经讲记》、《唯识与中观》等。南怀瑾先生认为,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这正是夫子自道。南怀瑾先生的著作,虽多以别裁、旁通、别讲、他说、蠡测、今释题名,其实都体现着这一人生最高境界。所有这些著作,无一不是非常自觉地立足于中国文化的根本,努力借助于各家学说的会通对各种经典做出更具启发性的解读。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多次去香港或经香港去台湾,几乎每次去都要去拜见南怀瑾先生,在他的“人民公社”和他共进晚餐,坐在他身旁,亲聆他纵论古今,月旦人物。那真是一场场文化盛宴。复旦大学人文学院成立时,基于对南怀瑾先生道德文章的尊崇,特聘南怀瑾先生为名誉教授,蒙先生首肯。先生昔日音容笑貌,至今仍历历在目。9月29日,南怀瑾先生涅?仙逝。未能亲往送别,深感痛惜。特撰此短文,以致缅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