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们这群混蛋,我一点都不失望”
作者:恺蒂
2013年07月18日 来源:东方早报网
在知道自己患有绝症之前,班克思还说过即使2014年的公民投票苏格兰得不到独立,在他的有生之年还是能够看到独立的苏格兰的。没想到他连公民投票的那一天也没能等到。他不希望苏格兰与右派的英格兰锁在一起。
《采石场》
[英]伊恩·班克思著
Redhook
2013年出版
伊恩·班克思像 陆林汉 绘
五十九岁的苏格兰作家伊恩·班克思(Iain Banks)于6月9日去世,虽然出版社已经将他的新书《采石场》(The Quarry)提早在6月20日出版,但他自己还是没有赶上。
他的病情和他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早在两个月前就曾震动文坛。4月3日,他在自己的网站上宣布,他患了胆囊癌,已经到了晚期,扩散到淋巴等部位,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可活,等不到年底。在宣布病情的同时,他也以他特有的幽默方式告诉读者,他已经向他多年的女友阿黛尔(Adele Hartley)求婚,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寡妇。当读者及媒体面对这条消息震惊得一时不知所措时,他和新娘正在伦敦盖特韦克机场等待登机,前往威尼斯度蜜月。
以后几天,读者的留言和问候一度让网站瘫痪,这种关怀让他感动。他说可能因为那几天没有其他新闻,所以他的病情成为头条。如果他再等几天,在撒切尔夫人逝世的那天公布他的病情,可能媒体也就不会对他有兴趣了。
班克思是英国文坛上的一位怪才。他的第一部作品《捕蜂器》(The Wasp Factory,1984年)曾被六家出版社拒绝,最终由麦克米伦出版。这部作品让当时的评论界大为惊诧,书评中有大量“可憎”、“丑恶”、“愚蠢”、“虐待狂”、“腐败”之类的词汇,后来,出版社出版平装本时,干脆把这些评论都印在书后,反而让此书销路大增,也让班克思一举成名。之后,他连续出版了《走在玻璃上》(Walking on Glass,1985年)、《桥》(The Bridge,1986年),以及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说《考虑菲利贝斯》(Consider Phlebas,1987年)等作品,几乎平均每年一本,至今已有二十九部作品出版。
班克思的作品可被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一类是文学类小说,另一类是科幻小说,两类作品交替出版。他的粉丝喜欢称他为“我们的两个伟大作家”。他的两类作品都充满黑色幽默、左派的政治观念和让人震惊的故事及叙述手法,许多作品都如同手榴弹,以爆炸的形式冲上文坛。就像他1992年的苏格兰家庭传说故事《乌鸦路》(The Crow Road)的第一句是:“那一天,我的祖母爆炸了。”1993年,《格兰特》杂志评班克思为“英国最出色的年轻小说家”,那年他正好三十九岁,勉强还能用“年轻”来形容,但他的作品的读者肯定大多是年轻人。
班克思承认与他的文学类小说相比,他自己更喜欢科幻小说的写作,因为写这类小说时要更加专注。他将自己的科幻小说称为“文化”系列,因为故事的世界是一个由“文化”(The Culture)控制着的星际无政府主义的乌托邦,这个世界中有一连串充满威力的高超技术,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质财富,生活悠闲自由,没有疾病与死亡,这一世界是享乐主义、无政府主义、后匮乏时代的结合。
所以,他去世之前的最后一本小说是《采石场》,令他多少有些失望。在媒体采访时,他这样评论道:“这是一部很简单的书,没有那么多的人物,只有一个场景,也没有倒叙、回忆等复杂的叙述手法。如果我知道这将是我的最后一本书,以这样一本相对来说比较不重要的书出局,这会让我很失望。而如果像《转变》(Transition)这样的作品,里面有幻想,科幻,现实,都交融在一起,那是一本比较好的可以标志你出局的书。当然,《采石场》还是很让我自豪的,但是,真正的最后一部作品应该是一部宏大的让人震惊的‘文化’场景里的小说。”
他的写作一直都有相当严谨的规律,他总是花三个月的时间计划他的作品,这期间他会每天上山远足;然后他花三个月的时间写作,就像坐班一样,规定每天写作的字数;书稿完成后他会休息六个月。然而,在完成《采石场》后,他没有休息, 而是开始计划他下一本“文化”科幻小说。他说如果医生的预言兑现,那以后希望其他人会有兴趣完成这部作品;万一出现医学奇迹,他能够战胜癌症,那他就能马上着手写作。
最后以《采石场》出局,班克思觉得有些失望,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采石场的主角竟然也是一位癌症病人。《采石场》的叙述者是一个典型的班克思笔下的早熟且与世界格格不入的青春期少年,他和父亲盖尔一起,住在采石场旁边的一所破旧的大房子里。采石场的地盘一天天扩大,越来越向他们家靠近。盖尔学生时代的几位好朋友都来到他们家,因为他们要寻找一盘他们在大学时代一起拍过的录像带。这盘录像带可能会给好几个人的前途带来伤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盖尔被诊断为晚期癌症。
班克思说,如果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他是绝对不会选择癌症病人作为题材的。他是在已经完成此书的百分之九十时,才发现自己的病情。但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诊断而改变《采石场》的情节发展,此书的故事发展很快,从一开始,盖尔就是要死于癌症的,书中一直就是这么预测的。
在《卫报》的“最后的采访”中,班克思说:“3月4日那天早上,我觉得一切都挺好的,只是我的腰有些疼,我的皮肤有些奇怪。但到了那天晚上,我已经被告知只有几个月可活了。那时候,九万七千字的小说我已经写完了八万七千字,完成了百分之九十。那天我虽然已经写完了我给自己规定的字数,但是我还是把手提电脑带到医院里,当医生告诉我诊断结果后,我写下这么一段盖尔的想法:‘离开你们这群混蛋,我一点都不失望。’这是夸大了的我自己的想法,我在想怎么能让这坏消息有些积极的效果。因为我真的觉得仿佛有人使劲踢了我一脚,我就想,好吧,就让盖尔大发一通牢骚吧。”后来,编辑建议可能把这段话让盖尔对着录像机说出来更有力量。
班克思这段奋笔疾书的文字,是《采石场》中唯一一段对他自己的病情的愤怒宣泄。翻译如下:“我不会怀念将不再是人类这可悲的物种里的一员,这个物种动辄就使用拷打、强奸、大屠杀等手段,只因为那些被施予拷打、强奸和大屠杀的混蛋或混蛋们可能和施予者稍稍不同,可能因为他们碰巧崇拜另一种略有差异但同样傻了吧唧的迷信,或者因为他们皮肤的颜色在色彩表上处在不同的位置,或者因为他妈的他正巧出生在某条河、某个大洋、某道山脉,或数千万里外一百年前某个无聊又无知的官僚在沙漠里划出的那条直线的另一边。所有这些,我都不会怀念,说实话,不用再继续观看这些混账事的上演,可真是一种解脱。当然,最好我还是能有选择,但现在看来,我已经没有能选择的机会了,我只能矮子里面挑将军,看到光明的一面,我终于能够解脱了,终于能够摆脱那种唠唠叨叨挥之不去的感觉:就是觉得我生命的大部分,都是被他妈的混蛋包围着。”
但班克思不是盖尔,盖尔对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相当愤怒,而班克思则对自己的生命更为感恩,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很值:“我的一生相当好,我非常幸运。我的第一个三十年就很好,第二个三十年,也就是我开始发表小说后,更是棒极了。”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他说可能应该珍惜年轻时的情感,不应该因自己爱寻花问柳而伤害别人。
对于自己身患绝症,班克思也能以一贯的幽默来开玩笑。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他说他知道是什么导致了他的癌症,是“宇宙光”:“这是一种强能量的分子,几千万年前,一颗星星爆炸了,其中有一道宇宙光——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的黑巫术子弹——一直向我射来,直到那一刻,它射中了我的一个细胞,于是这个细胞开始变异。一位科幻小说作家就是应该这样结束他的生命的。”
许多人都称班克思为英国作家,其实,他更希望人们将他定义为“苏格兰作家”。他出生在苏格兰的法夫郡,父亲是一位海军军官。他从小立志要当作家,小时候觉得自己更认同英格兰,九岁时,他就曾告诉他父母说他不是苏格兰人。大学学习了文学、心理学和哲学,之后他搬到伦敦,做过许多工作,包括律师行的小文员、清洁工、医院搬运工等,《捕蜂器》的成功让他得以专职写作。1991年,他从英格兰搬回苏格兰的故乡居住,与年迈的父母距离不远,之后,苏格兰人的身份感越来越强,苏格兰在他的作品中也日益重要起来。
离开英格兰的原因之一是因为班克思看不惯撒切尔政府带来的政治经济上的变化。他的政治观点相当左翼,是一位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从这点上来说,苏格兰的社会状况更让他舒服。他将自己定义为“极端的无神论者”和“平凡的社会主义者”。他的左翼政治倾向一直为媒体关注。他说当年看到布莱尔进驻唐宁街,感觉就像全城获得解放一样。但没想到布莱尔这么快就去和撒切尔喝下午茶了。所以,他虽然在政治上支持工党,但不是这个新工党。他认为所谓“反恐战争”完全是政治家的谎言,是用无辜的年轻士兵和阿富汗老百姓的生命来挽救政治家的面子。以布莱尔为首相的英国政府与美国一起发动伊拉克战争时,他把自己的护照撕成碎片寄给布莱尔;后来他的邻居布朗接任布莱尔时,他又重新申请了护照。他还公开参加了“文化抵制以色列”的运动,不允许他的著作在以色列出售。
他说听到撒切尔夫人去世的消息时,正在与阿黛尔从威尼斯回巴黎。他说有半秒钟的时间,他高兴极了:“但我随即意识到我是在庆祝一个人的死亡,虽然这个人特别坏。她的死是没有任何象征意义的,因为她的坏影响已经深深浸入英国政治的各个层面,不可能因为她的死而消失。从保守党、布莱尔化的工党和自由民主党的许多人身上,你都能挤出一些撒切尔主义来。”
他相信英国的政治会有一种新的平衡,不会一直往右滑。他更关心的是苏格兰的未来。如果他能够有幸参加有关苏格兰独立的公民投票的话,肯定会投赞成票。在知道自己患有绝症之前,他还说过即使2014年的公民投票苏格兰得不到独立,在他的有生之年还是能够看到独立的苏格兰的。没想到他连公民投票的那一天也没能等到。他不希望苏格兰与右派的英格兰锁在一起,特别是看到现在英国独立党的兴起,这让他很不舒服。
班克思是苏格兰威士忌的专家,曾在电视节目《智多星》的比赛中以这个专业的内容得到冠军。2003年,他出版了《无水酒精:寻找那完美的一口酒》(Raw Spirit: In Search of the Perfect Dram),记录了他走访苏格兰高地和岛屿的每个角落,寻找麦芽威士忌的历史和那口醇香的佳酿所能带来的乐趣。
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出乎意料的忙碌。他的朋友说,也许因为留下的时日不多,所以,最后的三个月中的班克思更有趣、更幽默、更聪明、更有想象力、更善良。这最后的岁月浓缩了他所有的优点,如同精酿出的最好的威士忌,他也成了最为精纯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