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社会都需要终结的力量
作者:杰弗里·图宾 于霄 译
2013年08月16日 来源:东方早报网
我想谈一下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它对今天的中国可以提供怎样的经验,不能提供怎样的经验。我非常了解美国最高法院,但我一点也不了解中国和它的司法制度,我当然非常尊重中国,我知道你们正在经历巨大的变化。中国的司法制度也在改革。这给了中国一个改变司法制度,甚至整个社会的很好机会。
最高法院有9个成员,他们任命的方式,首先由美国总统提名,然后由数百个议员组成的美国国会确认或否决这项提名。所以,我们最先可以看到的是,最高法院与政治的联系非常密切。最高法院在美国社会极为重要,所以,总统认为提名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是自己的重要贡献(遗产),所以,他们提名一个与自己意识形态相似的人。我相信你们也知道,美国社会有着明显的意识形态划分,民主党对共和党,自由主义对保守主义。这些斗争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在最高法院。
虽然很多时候,人们认为大法官应当独立于政治,甚至与政治隔离。但我认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当前的政治。正如你知道的,很多年来,我们的政治对抗双方,势均力敌。
今年是奥巴马任总统的第五年,他是一个民主党,在此之前,我们有8年是小布什当政,他是共和党。而在他之前的8年是比尔·克林顿,他是民主党;在克林顿之前的12年,是共和党总统,前8年是里根,后4年是老布什。
所以,我们的共和党总统比民主党总统要多。而最近我们的民主党总统更多一些。而这也反映在最高法院里。5个现任大法官是由共和党总统任命的:首席罗伯茨由小布什任命,斯卡利亚和肯尼迪由里根任命,托马斯由老布什任命;在民主党方面,金斯伯格和布雷耶由克林顿任命,索马托约尔和卡根由奥巴马任命。在9位大法官中,5名由共和党总统任命,4名由民主党总统任命。
这表明了最高法院里的势力多么的均衡。4个共和党大法官,首席罗伯茨,噢,我忽略了一个,阿利托,由小布什任命,他们非常保守。首席罗伯茨、斯卡利亚、阿利托和托马斯是确定的保守派。而4个民主党大法官,布雷耶、金斯伯格、索马托约尔和卡根是确定的自由派。而肯尼迪,他在1987年得到任命,他是我们在美国所称的“摇摆派大法官”。他是可以在很多重要问题上倒向任何一方的大法官。他一般是站在保守派、共和党这一边,但并不一定。我认为这表明,最高法院与政府的其他分支不同,与总统本身不同,与国会也不同,他们不面临选举的压力。
而大法官,一旦得到国会的确认,则可以终身任职,他们不面临选民的选择,他们不对公众负责。这表面看起来将他们与政治压力隔离,事实上,为他们带来这个职位的意识形态的背景,为他们自身已经建立了一个政治形象。
最高法院的一个自相矛盾之处在于,它本应当与政治隔绝,应当与政治不同,因为大法官终身任职,他们不面临选举。但是,我们看到的是,特别是在最近,大法官带有的政治性是非常明显的。这反映在一些问题的投票上。正如我说过的,4个确定的保守派,4个确定的自由派,而肯尼迪一般偏向保守派。我想这告诉了我们最高法院处理很多问题的方式。
最高法院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少数人的权利。这里最高法院处理的是,我们称作的“政治失效”,有时我们也称“多数派的暴政”。自从1776年建国以来,在美国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少数人权利一直是很受争议的问题,因为这是司法系统在解决一个政治问题。我们曾经有过奴隶制,在美国宣布独立的时候。在大约一百年之后,1861年,我们进行了一场激烈的内战,从1861年到1865年。这场战争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奴隶制。北方没有奴隶制,而南方有奴隶,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们,北方取得了内战的胜利,奴隶制在美国最终消失。但这并没有完全解决黑人、非裔美国人,遭受的歧视。
最高法院存在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保护少数人的利益。这里就有一个司法系统和政治系统的区别,政治系统反映了多数人的权利,多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投票赢得参议院和众议院的选举,赢得总统的选举。政客的工作就是取得多数人的好感。但这导致了一个潜在的问题:少数人的利益怎样保护?如果多数人不尊重少数人怎么办,这经常在美国发生。这在内战后会发生,即使今天也会发生。谁去保护少数人,这是最高法院很重要的功能。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位伟大的首席大法官,沃伦,他将自己的重要努力放在了结束种族隔离上,这就是1954年的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它判决,公立学校必须黑人和白人在一起接受教育。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判决。20世纪六七十年代,妇女开始发起诉讼,希望司法可以保护她们的权利。金斯伯格,现在的大法官,曾经就是代理这些诉讼的律师之一。女性与男性是否真的平等是另外一个问题,但至少在法律书上,女性与男性的法律平等的确是一个问题。
当前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同性恋问题,在美国同性恋者受到了很多不平等待遇,今年早些时候,最高法院以5:4的投票结果,宣布了一项国会不久前通过的法案违宪,法案规定,联邦政府永远也不得承认同性婚姻。那个案件是美国诉温莎案,法案的名称是《婚姻保护法》。最高法院宣布它违宪是因为它歧视了同性恋者。很重要的一个判决。这是最高法院保护少数人利益的一个很好例证。这部法案通过的时间并不长,我想它可能是1996年。
我想关于最高法院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们的决定是最终的。他们的判决无法推翻,总统不行,国会也不行。根本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推翻最高法院的判决。他们的决定是最终的。如果你在最高法院败诉,则没有任何救济。
我认为这是最高法院可以如此长时间担当美国司法的核心的原因,这一点重要是因为,每一个社会,这里包括了中国,都需要一个途径可以最终解决一个问题。很多时候,有人会激烈地反对最高法院的行为,我自己也经常反对最高法院的判决。但是最高法院保持了整个国家的信任和尊重。所以,即使我们可以反对,他们判决的结果,人们也尊重他们的决定。
我认为这是最高法院持续如此久的原因。每个社会都需要终结的力量。好比一个建设项目,它应当建设,还是不应当建设,它应当在这里建设,还是应当在别处建设,会不会对环境有什么破坏,或者,这个项目是否应当继续。这些都是非常困难的问题,事实上,我也没有对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它需要一个答案。每个社会都需要一个答案,也许一个不正确的答案也比没有答案要好。
我们的最高法院,每年判决大约80个案件。虽然美国不像中国那么大,但它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国家,它有3亿人口,80个案件在一个3亿人口的国家,确实不是很多。所以,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美国最高法院建立先例,也就是所有低级法院都要遵循的规则。要知道我们的司法制度是建立在英国司法制度基础上的普通法系统,司法判决建立在之前的判决之上,判决通常——虽然并不总是必然——遵循先例。
最高法院的重要权力之一是推翻先例,而只有最高法院自身可以推翻自己的先例,美国其他法院都必须遵循这些规则和先例。这是美国司法制度的重要部分,因为它确定了一定的可预见性,人们可以在某一特定案件中预见到法院会如何判决。我认为这是美国商业成功的重要部分。商业人士知道他们可以投资,他们可以相互签订协议,并且他们知道,如果纠纷出现,会有一定的规则可以解决这些纠纷。我认为这是法院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可预见性和终结性。这也是普通法的重要部分。
我不想给你们一个印象说,美国最高法院受到美国人的广泛爱戴。一个最受争议的案件发生在2000年。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在2000年的选举中,小布什,当时德州州长,戈尔,当时的副总统,选票数非常相近,最后差别集中于一个州,佛罗里达州。于是出现了投票应当如何计数的纠纷,最高法院认为小布什主张的方式是正确的方式,所以小布什应当成为总统。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认为那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判决。但是每个人,我是说每个人——要知道人们在很多问题上有争议,但这个问题不是个争议问题——每个人都尊重这个判决,包括戈尔,失败的那一方。戈尔说,他不同意最高法院的判决,但他尊重它作出判决的权利。当然,他也接受了判决的结果。最后,小布什成为总统。
最后一点是透明度。现在最高法院的运行是不透明的,我们不知道幕后大法官是如何做出判决的,作为一个记者,我试图揭示一些东西,有时我也的确找出了一些东西,并写进了书里。之前一本书是《九人》,它是关于9个大法官,另一本书是《誓言》,它关于近期的最高法院。
但是最高法院不会把内部的审议公开,但是,只要最高法院作出任何判决,他们都会撰写法律意见,有时候这些法律意见非常长,它们有时可以长达几百页。最高法院解释了判决的理由,这非常重要,因为这给法院施加了压力,使它必须以一种有逻辑的、可解释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同时它也让公众了解,最高法院为什么这样做,如果最高法院只是判决一方胜诉,一方败诉,最高法院就不会受到信任。
所有9位大法官都非常有智慧,所有9位大法官都知道如何撰写一份有说服力的法律意见。但他们不总是可以达成一致,我相信你们知道,最高法院的传统是,失败一方的大法官,可以撰写我们称为异议意见,这些意见可以公开。异议意见有时批评多数派意见,以一种苛刻、不友好甚至攻击性的方式。多数派不得不看到这一点。
即使存在这些不同意见,但我们知道这些异议的性质——事实、法律理由、对理由的批评,以及它们的公开,是最高法院获得公众信任的重要原因。
(杰弗里·图宾因故未能赶上8月12日在上海召开的“法律与政治”学术研讨会,为此,他在纽约家中通过视频参加了这一会议。本文为视频演讲发言,由图宾授权独家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