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虚假和虚假的真实
作者:唐克扬
2013年09月10日 来源:东方早报网
如果有谁打心眼儿里不嫌弃中国的山寨版“世界名城”,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可能是不多的几位之一。在他早年的著作《癫狂的纽约》中,库哈斯曾经写下过如下的公式:“现实=技术+纸板(或者其他轻薄的介质)……”他进一步定义说,技术是“奇想的技术”,也就是使得山寨货生机盎然的炼金术;纸板当然是它们“徒然其表”的那层欺骗性的外表。
拿杭州附近魔术般出现的“小巴黎”来说,“纸板”是沿街建筑薄薄的一层“孟厦”立面,是山寨引以为豪的卖点,也是它们和它们的原型唯一相像的东西——这本身其实没什么错,遗憾的是,此处并没出现任何使得舞台布景生动起来的东西,就像纽约的主题公园,康尼岛上的各种幻境演出,曾经为这座世界都市的上升期所贡献的那样。
“小巴黎”的失败最显而易见的原因,就是相对于它不起眼的规模而言,这座城市的马路实在是太宽阔了一些。单薄的建筑和几乎空白的“林阴道”并置,意味着纸板搭起的现实要无情地在太阳下暴晒,那样高的温度在这座火炉般的城市会把一切都活活烤焦。仔细端详这座城市你还会发现,这种失衡的尺度被照片效果掩盖了,在它的原型中马路两边的建筑显然要高大得多;相反,为了衬托并不足尺的仿冒铁塔,“小巴黎”不得不将一切都隐藏在住宅尺度的纸板城市里,同时,也将寡淡乏味的高贵“居住”——开发商真正情有独钟的“城市”卖点——cosplay成了各种真实生活的半拉子况味。
大多数中国造城运动的领导者都将城市看成是“存钱罐”(甚至是即存即用的“取款机”),而不是拉动生活的“传动带”。犹如库哈斯所评论的那样,那意味着手拿算盘的会计师对于白日梦的优势围剿,缺乏“电力”的纸板城市在观众心满意足之前就耗尽了能源。在北京因为“大裤衩”焦头烂额的库哈斯并无洁癖,他清楚地看到那是“真实的虚假”和“虚假的真实”之间的区别——他宁愿要嬉笑怒骂的前者也不要装腔作势的后者。在他看来,让“伟大的盖茨比”们心跳不已的资本主义上升阶段的城市,最有魅力的地方并不是虚情假意的矫饰,而是真材实料的庸俗。尊贵不是因为真正的尊贵,而是它友情出演的卖力程度。
“纸板”当然是中国传统擅长的东西,早在美国理论家文丘里为广告牌大声叫好之前,它们就已经在中国投入实用了,广告牌风格的“纸板”建筑适合各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奇观建筑”——这种“奇观建筑”在今天的集大成者是横店影视城——但中国城市缺乏的是“奇想的技术”,也就是点亮各种奇观的关键专利。在20世纪初的纽约,这些专利早在摩天楼拔起之前就臻于成熟了:不会摔死人的安全电梯,本用来快速建造铁路和大桥的钢结构技术,完善而繁忙的交通系统和井然有序的商业管理。而各种死气沉沉的山寨暴露了中国纸板城市的软肋,它们满头大汗cosplay的对象只能是宫廷剧目,是城管驱赶小贩的“尊贵”,而无法是现实所不及的,成熟而放肆的资本主义文明。
“光之城”似乎直接援用了西方现代主义者的有“幸福”光线、空气和草坪的“光辉城市”的理念。不幸的是它一而再、再而三地抄袭了错误的原型。且不说将拿破仑三世的法兰西帝国首都移植至江南小镇的张冠李戴,那个梦想着绿阴下草坪间的“光辉城市”的思想家,“好意的都市主义”的新化身——多少是一种计划经济对资本市场的误读,东方专制对商业暴政的误读,因为勒·柯布西耶提倡的“开放空间”并不意味着“什么都没有”的洁癖。事实上,柯布西耶肯定了街道的作用,也不否定曼哈顿式“拥堵的文化”的意义,“那些有眼睛在他们脑袋上的人们都会在这片欲望和面孔的海洋里发现无穷的快乐,它比剧院好,比我们在小说里读的还要好。”他进一步发挥说,这一切不是出自于井井有条的秩序,也不是因为宽阔无比的空间。而是“丑陋之美”,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库哈斯对于现代主义的恶搞或许是一种爱恨交织的过犹不及。在1998年2月的一个演讲之中,他呼吁人们接受“这个窝囊的世界,把它多少整治成一种文化”。针对密斯的“少即是多”,库哈斯发表意见说,这位现代主义大师其实已经在寻找一种将崇高的美学和稠密的资本主义相融合的方法了,只是在他看来还不尽如人意;文丘里和布朗的大众都市主义是第二波冲击,是一种更强更即时的现实主义——从库哈斯的角度,或许两种主张都有其软肋,“乱糟糟的生气”和一片混乱没什么区别,密斯的高级现代主义又曲高和寡,如果文丘里取悦于大局已定的商业操作,密斯高高踞于建筑师和垄断资本的共谋关系之上,那么库哈斯自己的城市策略就是两面讨好,置身其中,再穿透其外,而不仅仅是居于一端装得一派天真——在《癫狂的纽约》之后,库哈斯一度将中国的人造城市看成西方文明应该效仿的新榜样,在人情密度和城市文明之间,他认为这些城市一样架起了有效沟通的桥梁。
只不过,他没有看到或有意忽略的,是中国的“光之城”并不严格如他所想的新型“自动的城市”,在真实的,空空荡荡的山寨城市中,戴着白手套的庄园管家并不能轻易创造人气的神话。
(作者系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