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知识与机器互动来理解信息化

作者：戴菁

2013年01月04日  来源：学习时报 

王克迪，中央党校哲学部现代科学技术与科技哲学教研室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科学思想史、科学技术与社会领域的教学和研究，长期关注信息哲学问题。

　　记者：现在已经进入信息化时代，您长期关注信息哲学的问题，哲学研究怎样看待信息化问题？

　　王克迪：哲学研究应该回应时代提出的问题，给出时代所需要的解释。国内外哲学界基本上都认同人类进入信息时代这个说法，努力做出自己的解答。近几十年兴起了一门新兴哲学分支，叫信息哲学。它的研究对象，我们可以简单地称作“赛博空间”，即，计算机和网络所构成的社会织体，以及其中所发生的各式各样缤纷复杂的现象。早在20世纪30年代起，英国计算机科学家和哲学家图灵就已经开始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他提出的图灵计算和图灵机构想，到今天仍是研究信息化问题的基础。此外，英国哲学家波普尔提出的“三个世界”理论，也可以用来解释我们今天的信息化。

　　记者：您的意思是，图灵和波普尔的理论可以综合在一起解释“赛博空间”问题？

　　王克迪：是的，我试图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用以解释“赛博空间”现象。首先看三个世界理论，波普尔认为，对世界可以有多种理解，比如，划分为三个世界：世界1，物理和物理运动的世界，也就是我们感知到的外部世界；世界2，人的精神活动的世界，包括我们的意志、意向、情感和情绪，也就是一般所说的人的主观世界。

　　记者：那么世界3是什么？

　　王克迪：世界3是波普尔提出来的。他认为，有个世界3存在着，那就是人的精神活动的产品所组成的世界，比如一部戏剧，一部小说，一首乐曲，一幅画作，一个科学理论，一部学术著作，等等。这些东西是人脑创造出来的，但是又不同于一般的外部物理世界，也不同于人的主观精神世界。然而，它们一旦被创造出来了，却又是客观的，不再随它的创造者——人的意志和人的存在与否而变化，因而是单独的一类存在物。

　　记者：我们一般都是用一元唯物论来解释世界，现在世界变成三元的了，世界3独立出来有什么意义？

　　王克迪：物质第一性完全正确，多元世界都是从物质本源派生出来的，多元论不会排斥一元唯物论。波普尔最初提出世界3概念，主要是想解释为什么科学知识会日积月累不断增长。他认为，每个人都在前人知识的基础上学习，产生新的知识。前人的知识必须是客观的，后人才有可能获得学习内容，而后人通过学习产生出新的思想，又添加到前人的知识堆积之上，也就是客观化了。这些客观化的知识的堆积，他叫做世界3。波普尔强调，人类知识就是经过一代又一代人不断又学习又创造，逐渐累积越来越多，世界3越来越大。

　　世界3是人脑的创造物，人的精神活动的产品，波普尔敏锐地发现了它与一般的人造物的差别，比如一台机器，一座房舍。他很好地区分了知识与机器，二者分属世界 3和世界 1。波普尔很坚定地认为，三个世界中，世界2与世界1可以相互作用，世界 3也可以与世界 2相互作用，但是世界 1与世界 3不可以相互作用，也就是说，知识与客观实在连同与机器不可能相互作用。

　　记者：那么这样的世界3怎么解释信息化，解释赛博空间呢？

　　王克迪：波普尔的世界3还不能用来直接解释赛博空间问题，他对三个世界的关系的结论也不能令人满意，但是他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就是把知识从人的精神活动中独立出来。波普尔对20世纪下半叶兴盛起来的电子计算机和网络不是很熟悉，他没有想到过他的三个世界理论可以用来解释信息化问题。我们需要做的是，为了解释信息问题，需要适当改造一下三个世界理论。

　　记者：怎样改造三个世界理论？

　　王克迪：让我们稍微谈得远一点。信息时代之所以有别于以前的时代，是因为有电子计算机的出现，计算机的广泛应用改变一切，标志了一个全新的信息时代。我们希望对这个时代做出一点哲学的讨论，需要采用一个适当的哲学理论。我觉得，三个世界理论可用，但需要改造。技术进步和信息化改变了世界，也给三个世界的划分带来一点变化。改造这个理论，其实只需要改造关键的世界3概念，准确地说是适当扩展世界3。波普尔没有充分意识到，信息化时代有一种全新的人的精神活动的产品出现，计算机程序。

　　记者：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计算机程序属于世界3？

　　王克迪：完全正确，它属于世界3。程序具备世界3的所有要求，它是人脑的产物，是人的精神活动的产品，是可以客观化的知识，它还是采用某种编码表达的知识。因此很合理，程序是世界 3的成员。所谓改造世界3，就是要把程序添加进世界3中去。然而它与以前的世界3成员不完全一样，有新的特质。

　　记者：作为程序的世界3有什么新的特质？

　　王克迪：这里需要用到一对概念，“时序无关”和“时序相关”，它们是用来描述世界3的特征的，当然不是世界3的全部特征，只是其中之一，但对我们的讨论十分重要。时序无关是说，某一类世界3成员，某些知识，它的内容与时间顺序没有直接关联。这些知识，就是波普尔以前讨论过的那些人类知识，小说、剧作、绘画甚至科学理论等等。而时序相关，指的就是一类特别的知识，它的内容对时间顺序是高度敏感的，像计算机程序。这是计算机出现以后才创造出来的一类全新的知识形态。熟悉计算机的运行原理就会明白，计算机本质上就是严格按照时间序列运行的机器，计算机的强大运算能力，完全是建立在执行带有大量时间序列指令的程序基础之上的。

　　记者：是的，没有程序的计算机什么 事情也不能做的。那么程序这样的世界3新成员有什么意义？

　　王克迪：程序的加入，最重大的意义在于，它改变了波普尔以前说过的世界1与世界3不能直接相互作用的定论。引入时序无关与时序相关这对概念，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波普尔意义上的知识与那时的机器不可能发生相互作用，而到了今天，却一定要改变那样的相互关系。如果不考虑计算机和计算机程序，波普尔并没有说错，但是，计算机出现了，相应的计算程序出现了，事情就发生了改变。实际上，到了信息时代，世界3与世界1是可以直接相互作用的，前提是，出现一类严格按照时间序列运行的机器，我们可以称之为信息时代的人工自然，一类全新的世界1；同时出现一类严格规定时间序列的知识，也就是程序，或者说全新的人类知识，全新的世界3。谈到这里我们就会发现，按照我们改进了的三个世界理论，在三个世界中，任何两个都是可以直接相互作用的。其中最重要、最富于时代特征的一对互动是，世界3与世界1可以直接相互作用。也就是说，知识与机器可以直接相互作用。

　　记者：这就是您对信息化问题的哲学解释吗？

　　王克迪：是的，这是我的个人认知。根据这样的认知，所谓信息化，所谓赛博空间中所发生的各种现象，本质上就是人类知识与机器的互动，包括互动本身与互动带来的结果。

　　当然，仅仅做出这点解释还是不够的。一个理论不但要解释现象，还要能提供一个讨论的平台，进一步解释更多的现象，解决更多的问题。

　　记者：这样的互动理论还能解释什么？和信息化相关吗？

　　王克迪：与信息化非常相关。这个理论可能涉及很广泛的领域。我们举一个例子，这一新的理论可以对人工智能问题给出新的理解。

　　记者：愿闻其详。对了，您还没有提到一开始说的图灵机呢。

　　王克迪：正好要说到这里了。图灵机是一个理论模型。图灵设想，一个无限长的带子上记录着0和1这样的信息，通过一个读写头可以对带子上的信息进行读出、写入和擦除处理。这个模型大致上有点像我们熟悉的卡带式录放音机。图灵认为，人类智慧可以还原到图灵机那样简单的模型上。图灵机实际上就是全部计算机和信息化的微观基础，也是有关哲学研究的理论基础。从20世纪30年代图灵提出这个模型以来，无数的计算机学家、人工智能学家和哲学家对这一模型进行了无数的讨论，所有的研究旨趣都指向一个问题：人工智能。

　　图灵机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模型，它看上去十分简单。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会觉得非常讶异，图灵试图把人类思维或者说智慧活动还原到不可能更简单的层面。然而，历史发展很吊诡的一点是，20世纪40年代，冯?诺依曼对图灵机做了一些改进，就设计出真正能够运行的计算机，就是我们熟知的第一代通用电子数字计算机。正是这样的计算机开启了信息化时代纪元。与此同时，对人工智能的探索和讨论，没有比图灵时代走得太远，却已经耗尽了几十年里几乎最博学最聪明的人们的全部精力和智力。

　　记者：改进后的三个世界理论对于人工智能问题有什么见解？

　　王克迪：考虑我们前面讨论的世界3与世界1的互动，我们会发现，原始图灵机模型里面发生的，如果说是人类智能的微观层面现象，可能还有待科学上的进一步验证；但是，如果说是在那里发生了知识与机器的互动，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再贴切不过。是的，图灵机，本质上就是一个机器与知识的互动模型，而不一定是一个人类智能模型。当我们为了适应信息化时代的需求，改造波普尔的世界3，从而实现对赛博空间的各类现象的解释，再进一步回溯过去，发现原来图灵早已为我们这个时代准备好了一个理论模型。他本应告诉我们，知识与机器是这样进行互动的，但是很遗憾，他以为他找到了人类思维的基本模型。

　　记者：按照这个互动理论，我们应该怎样看待人工智能呢？

　　王克迪：从这个改进了的三个世界理论出发，在知识与机器互动的水平上看，人工智能并非不可能，但迄今为止的人工智能讨论，可能并未触及人工智能的真正核心。在我们看来，图灵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智能机，它只是一种互动机，它在最微观层面上演示了知识与机器的互动。这种互动本质上还不具备智能，也许，仅仅是也许，适当写作的程序能够使得机器系统表现出类似智能那样的东西。其实，那就是我们每个人每天都面对着的电子计算机和网络中发生的一切。

　　记者：那么，根据这样的理解，是不是就要否定人工智能研究了？

　　王克迪：不是，不是否定人工智能。这个解释指出，以前的人工智能研究可能没有找准讨论的基础，我们可能还需要对人类的智能做更加确切的还原，还原到图灵机水平是不准确的，它可能太过于简化了。

　　从另一方面看，这个三个世界理论，对人工智能研究是有积极意义的。它指出，如果利用知识与机器互动关系来把握智能问题，就能够很成功地把人这个精神活动的主体从人机关系中解放出来，代之以知识。也就是说，在涉及智能的问题上，人由人的精神活动的产品，而不是人本身，参与到与机器的互动之中，这使得研究智能问题时挥之不去的人的精神主体介入问题得到很好的解决。知识替代人本身参与机器的互动，而知识具有客观属性，加上机器本身也是客观的，人就可以解脱出来，成为研究智能问题的真正的观察者，甚至是操纵者。目前三个世界理论还不能直接回答应该怎样进行更好的人工智能研究，但是它提出知识取代人而与机器互动，应该说是展开了一条新的思路。历史上，科学和技术之所以能够长足发展，把人解脱出来成为积极的观察者，是一个关键因素。

　　记者：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本来是要解释赛博空间的，却对人工智能问题投射出新的见解。可不可以对您上面谈的做一点总结？

　　王克迪：回应时代变化提出的问题，是哲学的责任。哲学基本任务是对现象进行解释，但有时也可以通过概念分析而深入到现象和事物内部，得出一些全新的理解，甚至对具体科学研究提供新的思路。从方法上看，基本思路十分简单，就是改造一个现成理论的核心概念，使理论获得新的解释能力，能够解释时代展示给我们的全新现象。这样的解释，有可能会超出哲学本身。当然，这一切成为可能，前提是时代产生新的需要，又有丰富的科学实践作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