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纪念与历史文脉
发布时间:2012年07月23日 来源:文汇报 作者:熊月之
先贤,指已故的有才德之人,或因抗敌守疆有功,或因安邦治国有方,或因学识才华出众,或因道德修养超群,成为后人怀念、凭吊、祭祀、效仿、学习的对象。
人类出于对生命的追问和对人自身了解的需要,由此就产生了慎终追远的习俗,在家族范围里,表现为祖先崇拜;在部族、地区、国家等范围内,就表现为对传统的敬畏,对先贤的怀念、凭吊、祭祀。各地区将先贤的名单串联起来,就成了这一地区特有的历史文脉。
纪念先贤的意识并不是永恒不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评价标准的变化,历史资料的发现,会有所变化。秦始皇在自汉到清的评价一直是独裁暴君的形象,到“文化大革命”中,评价大为不同。所以,先贤评价不是一成不变的,先贤纪念有鲜明的时代性与选择性。
纪念先贤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秦汉以后,历代对于才德杰出人士都有奖赏,或授予官职,或在其死后立祠祭祀。《后汉书·百官志》记载乡一级政权的职掌:“凡有孝子顺孙、贞女节妇、让财救患,及学士为民法式者,皆扁表其门,以兴善行。”三国时,孔融任北海相,对于那里已经去世的德行高尚的人,立祀表率,这是表彰乡贤的肇始。此后,表彰忠臣烈士、善人义士、孝子顺孙、义夫节妇,成为传统,特别是南宋以后,不知道立过多少牌坊牌楼,敕封过多少专祠。
先贤纪念并非中国独有。法国巴黎的先贤祠是永久纪念法国历史名人的圣殿,安葬着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居里夫妇和大仲马等名人。英国、德国、俄罗斯、美国、日本无不存在种种先贤纪念的场所和方式。翻开欧美地图,以亚历山大、路德维希、哥仑比亚、华盛顿、林肯等命名的地名、路名比比皆是。
中外先贤构成城市文化底蕴
一个地方才德杰出人物的多寡,与这个地方经济、社会、文化发达程度密切相关。秦汉以前,中国经济、社会、文化重心在黄河流域,从老庄、孔孟到申韩,著名学者也主要产在鲁、齐、楚、魏等地。据研究,春秋战国时期,儒、道、法、名、阴阳五家,共有代表人物124人,其中鲁国最多,46人,其次是齐、楚、魏、卫,各有10人至18人不等,吴国排在第十位,也是倒数第二位,仅有2人。西汉以后,江南农业有所发展,火耕水耨渐为犁耕代替。三国东吴对江南的经营,使这一带逐渐富庶起来,此地才德之士逐渐多了起来,也逐渐为世人所知。顾雍先后被封娄县令和丞相,陆逊先后被封华亭侯、娄县侯、丞相。顾氏、陆氏家族的兴盛,对于上海地区的发展有重要意义。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引起人口大迁移,齐鲁流民纷纷过淮渡江,江淮流域发展迅速,江南大片卑湿之地变成良田。这带动了上海地区的发展。陆机、陆云兄弟成为上海地区出现的著名文人。
中唐以后,中国南北经济比重一变而为南重于北,江南在经济、社会、文化方面有了长足发展。751年(唐天宝十年),华亭县设立,这是上海地区设置独立行政建置的开始。此后,南宋设立嘉定县,元代设立上海县与崇明州,明代设立青浦县,清代设立宝山、奉贤、金山、南汇县与川沙厅,上海地区的才德之士大量涌现,受上海地区人民纪念、凭吊的先贤越来越多。
上海地区纪念先贤的历史相当悠久。五代时,上海地区就有广卫将军祠祭祀陆逊,陆司空庙祭祀陆机,祝耶将军祠祭祀袁崧。南宋《云间志》所记上海地区纪念的先贤,除了上述三人,还有陆绩、陆抗、陆云、陆晔、顾野王等。到了明代,上海地区纪念的先贤更多。明代《弘治志》所载纪念的先贤,忠节类有虞潭、袁崧、祝挺;惠政类有董楷、邓巨川、罗璧、何蒙、刘辉、张如砥、吕谦、杜镒、杨昕、李纹、刘宇、李桑、刘琬;孝行类有章元泽、秦裕伯、金子安、赵恭、沈得四、沈妙兰;节义类有瞿霆发、何敞德、章梦贤、唐琛、费元琇等十多人。到了清代,各种府志、县志中所载的先贤更为繁富,难以列举,包括大科学家徐光启,著名书画家董其昌,资助建筑上海县城的乡绅顾从礼,在治理吴淞江、黄浦江中建立奇功的夏元吉、叶宗行,编撰史学巨著《续文献通考》的王圻,因所作脍炙人口的《明日歌》而名扬后世的状元钱福,著《十七史商榷》的大学者王鸣盛,著《廿二史考异》的大学者钱大昕,奉乾隆皇帝之命主持编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陆锡熊。
开埠以后,上海历史掀开新的一页。从1843年至1949年,上海从一个普通县城,变成拥有五百多万人口的全国最大城市,全国经济中心、交通枢纽、文化中心,活跃在上海的各色才德之士如满天星斗,受到后人怀念、凭吊的先贤数不胜数,以至于今人缕述这些先贤时,再也无法像列举近代以前先贤那样具体,只能粗分其类,概略言之:
政治方面,领导抗英斗争、日后被供奉为上海城隍之一的陈化成,反清志士章太炎、邹容,杰出的民主革命家孙中山,领导上海辛亥起义的陈其美,为共和而献身的宋教仁,参与创立中国共产党的陈独秀、李汉俊、李达等群英。活跃在上海的中共领导人周恩来、刘少奇、李立三、瞿秋白,出生在上海的中共领袖张闻天、陈云,在上海坚持地下斗争的潘汉年等,为反帝反封建斗争而献身的顾正红、刘华、李白等,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宋庆龄,参加一二八、八一三抗日战争的群英,包括四行仓库勇士,陈毅等领导与参加上海解放的群英。
经济方面,在实业方面做出突出贡献的荣氏兄弟、刘鸿生、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简氏兄弟、穆藕初,金融家陈光甫、叶景葵等。
社会方面,从事社会救助事业的经元善,领导地方自治的李平书,慈善家王一亭、叶澄衷、杨斯盛等。
文化方面,引进西学的徐寿,创办南洋公学的盛宣怀,创办复旦大学的马相伯,出版业巨子张元济、陆费逵,著名作家鲁迅、茅盾、巴金等,音乐家聂耳、冼星海,剧作家曹禺、田汉,教育家黄炎培、陈鹤琴。
近代上海,纪念先贤活动有一新的变化,即同乡组织纪念各地先贤。近代上海是移民社会,先后设有二百多个同乡组织,这些组织普遍供奉、祭祀本乡本土先贤,比如山东会馆供奉孔子,徽宁会馆供奉朱熹,泉漳会馆供奉天后,江西会馆供奉许真君(东晋道士,住南昌),浙江会馆供奉伍子胥,潮州会馆供奉韩愈。
近代上海还存在从外国移来的纪念先贤的方式,即以先贤人名为地名、路名,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都有许多外国名人命名的道路,如赫德路、汉璧礼路、哈同路、金神父路、宝昌路。上海也有过一些以中国已故名人命名的道路,如中山路、其美路、英士路、黄兴路、林森路。
1949年以后,上海值得纪念的才德杰出人士,各行各业的劳动模范,舍己救人的英雄,技术革新能手,科学家、教育家、艺术家、大学者,这些人量多面广。
纪念先贤,不能忘记一大批活跃在上海的外国人。比如,英国人傅兰雅,他在中国首尾36年,其中在上海31年,他在江南制造局译书数十种,数量之多,影响之大,无人能比。他办科普杂志,管理科技学校,晚年到美国教授中国文化,努力帮助中国留学生,还倾其积蓄,捐建上海盲童学校。在介绍西学方面,傅兰雅长期与徐寿父子合作,与徐寿并称傅徐,其贡献绝不在徐寿之下。十几年前,江南造船厂给徐寿塑了铜像,傅兰雅呢,却被冷落一边。厚此而薄彼,实在有失公道。再比如,英国人雷士德在上海,由建筑设计师、土地测量师到房地产商,惨淡经营,克勤克俭,终成巨富。去世前,将毕生积蓄一千多万两白银全部捐献出来,帮助上海贫病幼弱群体,资助上海的教育、医学、慈善事业。以其捐款建立的雷士德工业职业学校和雷士德工学院,培育了近千名学生,名闻遐迩。此外,长期担任圣约翰大学校长的卜舫济,创办《申报》的英国人美查,主编《万国公报》、创办中西书院的林乐知,常常在中外纠纷中为中国人打抱不平的著名律师担文,创办沪江大学的美国人万应远、柏高德,创办仁济医院的雒魏林,墨海书馆创办人麦都思,对近代中文排字、印刷贡献很大的美华书馆的姜别利,创办中西女塾(今市三女中)的美国人海淑德,创办同济大学的德国人贝隆,都是上海应该纪念的先贤。这些人是外国人,也是上海人,他们是上海城市文化底蕴的一部分。
先贤纪念是历史研究的一部分
纪念先贤与历史研究密不可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历史研究的一部分。
比如,沪军都督陈其美,他对于上海辛亥革命有大功,他曾经作为重要的先贤被上海人纪念。1949年以前,在南市方浜路民国路(今人民路)口,有雄伟的陈英士纪念塔,在贵州路湖州旅沪同乡会湖社,有陈英士纪念堂,还有两条以陈其美名、字命名的马路,一条是其美路(今四平路),一条是英士路(今淡水路)。1949年以后,这些纪念痕迹都不复存在了。原因是,陈其美是陈果夫、陈立夫的叔父,是蒋介石的至交好友。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在上海城市历史记忆中抹去这些历史痕迹,是从属于当时政治斗争的。但是,时过多年之后,当两岸谋求和解与统一之时,客观地、公正地评价陈其美的历史地位已完全可能,恢复陈其美在上海先贤序列中的地位,也是完全应该的。显然,陈其美在1916年已经去世,他的侄子陈果夫、陈立夫之成为国民党骨干,账不能算在陈其美头上。与陈其美属于同类型的历史人物黄兴,身后命运就与他有别。以前上海有黄兴路,后来改为宁国北路,1985年就恢复了黄兴路之名。
类似于陈其美的事例,在城市历史记忆中还有一些。以前豫园荷花池九曲桥畔有李平书铜像,纪念在上海地方自治、立宪运动、辛亥革命、慈善医疗诸方面做出重大贡献的上海士绅李平书,后来先是被移到别的地方,“文化大革命”中被毁。为什么会被毁呢?因为李平书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曾经是改良派,这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都是负面符号。时至今日,人们完全有理由恢复他们在上海先贤纪念序列中的地位。
对先贤的纪念,并不是单纯地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与当下的精神文明建设联系在一起的,是与纪念主体的价值追求联系在一起的。当今世界正处在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时期,文化在综合国力竞争中的地位和作用更加凸显。对于一个城市来说,文化建设是城市建设总体布局的极其重要的部分。积极开展对上海先贤的研究,是挖掘、梳理与解读城市历史文脉、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建设市民精神家园的极其重要的部分,是满足人民精神需求、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的重要方面,是弘扬“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上海城市精神的具体行动。
(作者: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上海人文纪念研究所名誉所长。本文节选自作者在上海人文纪念研究所、上海人文纪念博物馆联合主办的“上海先贤与城市记忆高层论坛”上的主旨讲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