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动画”的文化潜台词
作者:胡一峰
2015年04月20日 来源:科技日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动画叫做“卡通”了。余生也晚,不过在我看动画片的年代,它们还不叫“卡通”。前些天,著名动画导演马克宣先生故去。小伙伴们在朋友们圈里纷纷转发链接,既是向艺术家致敬,也是致敬被艺术家装点的欢乐童年。是的,我们这一代人的动画记忆,大半是马先生造就的。马先生创作制作的动画片很多,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三个和尚》和《哪吒闹海》,而对于在许多小伙伴心中打下深刻烙印的《天书奇谭》以及片中的狐狸精,我却几乎没有什么印象。这是为什么,我说不好。童年的记忆,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讲。而很多时候,越是让人久久留恋的东西,恰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这或许是因为,那些可以条分缕析地讲出道理来的东西,大都可以复制,道理越清楚,复制的就越逼真,而再美好的东西,一旦可以复制,往往也就不易引起人的回忆与珍惜。
当年,我看马先生的动画片时,电视机还算是个稀罕物,还没有遥控器,电视频道也没现在这么多,除了中央台就是省台,也没有专门的少儿或卡通频道。有时候,电视台播动画片好像就是为了填补一点垃圾时间,一般是15分钟或10分钟甚至更短的一截,还经常播得颠三倒四,凑好几次才能看一个完整的。以至于在我的记忆中,马先生的几部动画片只有一些片段而深刻的印象,是一个个极坚固的点,而不是一条完整的线。另外,我也从来没有看过完整的《葫芦兄弟》,《邋遢大王奇遇记》则是托学校组织看电影的福才看完的。
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一晃眼的工夫,我女儿竟也到了看动画片的年纪。当年我和家长斗智斗勇,抢夺电视机开关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女儿已经俏生生地站在了我当年的立场上,而且立场之坚定、智谋之狡诈又远胜乃父。
我女儿看的动画片大部分来自网上,即便从电视台收看,也都有固定的时段和频道,较之当年,看动画片的唯一限制似乎只有不近人情的家长了。不过,这并不是我们父女两代人动画岁月的最大区别。最大的区别,可能在于,那个年代的动画片,以马先生的动画片为代表的,确实有一股浓郁的中国韵味在其中。流着鼻涕的小观众对这种韵味感觉朦胧、无法言说,但绝对能够体会,而且在长大的旅程中反复咀嚼、历久弥新。以我而言,看到青蛙或蝌蚪,就会想起《小蝌蚪找妈妈》,那是一幅多么充满艺术感的画啊,柔软的水草随着水波荡漾,小墨点般的蝌蚪摆动着细细的尾巴,急匆匆地游来游去……而一说起“三个和尚没水吃”,我眼前也会很自然地出现那三个高高低低,白眼、撇嘴表情丰富的和尚。
“动画”二字,比起纯粹音译的“卡通”来,在表意上要准确和传神的多。当然,无论动画是否改叫“卡通”,都无法改变其出生地在西方的事实。话又说回来,当下中国,早已没有什么纯而又纯的中华土货了。很多被贴上“传统”标签的东西,其实都是舶来品。比如,北京一度很流行坐人力车“胡同游”,旅游公司打着老北京的幌子揽客,不少游客也觉得这人力车是老北京的象征。不过,老固老矣,“北京”却未必,几十年前的老北京把唤它作“洋车”,骆驼祥子就是个“拉洋车的”。名字里既然带着个“洋”字,那肯定不是“土生土长”的了。
我想说的是,这一点儿也不令人泄气。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人类的思想学术、文化艺术一定是可以交流对话的。作为整体的人类文明也好,作为人类文明中的一个成员也罢,也都是在交流互鉴中才得以前进,那些永不与人交流的文明,一般都比较短命,现在只有到博物馆中去找了,有些甚至连博物馆中也找不到了。凡是爽快利落地活在当下的文明,没有哪个不是全球文化交流的产物。更何况,当代世界已成一个扁平的地球村。因此,当我们论及某种文艺时,重要的不是它的出生地,以出生地划线更是糟糕之极的作法,真正值得人们思考和讨论的,是对文化交流所抱的态度。
回到动画片上来吧。很多人都已指出,马克宣先生的成功在于以本土的水墨,阐释了外来的动画,或者说,将外来的动画收纳于本土的水墨之内。这样,既在视听艺术繁荣的时代激活了水墨艺术,又为外来的艺术找到了符合国人口味的外衣。在我看来,马先生创作“水墨动画”,很难说是动画成就了水墨,还是水墨成就了动画,小而言之,水墨动画所给人的审美体验,是水墨和动画互相成就的结果;大而言之,则是中西艺术的榫头接上之后产生的杰作。
应否以及如何参合中西,是近代以来知识界讨论不休的话题。而大师总是所见略同。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曾说,“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其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陈先生所谓“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大体也是融汇中西、更造新文明之意。因为,和很多讲究“纯正”的宗教不同,道教里的神仙十分博杂,很接地气,街坊邻里的善人、医术高明的郎中,都有荣登仙位、享受供奉的希望。儒家的义理则不但不排外,且善于吸纳异文明而化之。这么说来,马先生的水墨动画,不就是陈先生所说“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之一种,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