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喜欢阅读经典名著
2015年04月30日 来源:中国科学报 作者:何雪莲
众多教育界人士对经典名著阅读推崇有加,比如加利福尼亚大学校长克拉克·克尔认为,“应该给学生一个鉴赏世界各个文明最著名的经典著作的机会”,芝加哥大学教授艾伦·布鲁姆在《美国精神的封闭》一书中,甚至把“阅读‘巨著’”推举为“唯一严肃的解决方案”。
名著阅读使学生得以接触第一流的心灵与头脑,直接与高手过招。这是理想状态。理想是现实的贫血。现实是,名著并不总是有趣的,大多数时候,它们非常无趣。学生很快会发现,这位高手沉闷而笨重,与其过招费力而痛苦。令人宽慰的是,即使是对行家里手来说,阅读名著也需要有相当的毅力。《尤利西斯》名声在外,但没有人会想要跟着平常的都柏林人度过平常的一天;法国作家纪德断言,若不是充满淫词秽语,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不会有一百个读者。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指出:“对于德国人和奥地利人来说,《浮士德》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对于别的民族来说,它是最著名的引起厌倦的方式之一。”美国作家伍尔芙视阅读为天堂,连她也说:“在华兹华斯、司各特以及奥斯汀的作品中,一页又一页的不折不扣的平淡,让人达到昏睡的边缘。”
行家里手对名著的态度尚且如此,普通人可想而知。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阅读名著如嚼锯末,纯粹一桩苦行,结果只会使人沮丧和愤怒,经典名著成为名副其实的“死人之手”。
事实上,名著之所以是名著,就在于它或多或少具有“死人之手”问题。经典大多年过半百,时间造成阅读障碍。莎士比亚死后不满百年,其作品某些部分就连他学富五车的同胞也需要靠注释才能读懂。曾任罗切斯特主教和威斯敏斯特大主教的阿特柏里向桂冠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坦言:莎士比亚作品中“不明白的地方多达百处,我看不懂。乔叟最难懂的东西也比这些场景好理解。这不是因为编辑错误,而是作者的晦涩。他是真晦涩”。
任何一个用心良好的名著阅读计划,都要充分考虑到名著的“死人之手”问题。赫钦斯的名著阅读计划无法推广,原因就在于应对此问题乏力。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赫钦斯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推行名著阅读计划。他于1929年成立西方名著编辑顾问委员会,进行名著课程编撰事宜,经过20余年的酝酿,1952年出版了54册的《大英名著丛书》,收集了从荷马到弗洛伊德等71位古今名人或派别最有价值的文献著作;还花费100万美元和8年时间,编辑了两本与丛书配套的主题汇编《大观念》,归纳出102个伟大观念,以这些观念为纲,编制主题和引文段落以及术语注解;委员会还专门写了《如何阅读一本书》一书,来指导名著阅读。
这是一个用名著取代教材的方案。对于名著无条件的推崇必然通向此方案。在赫钦斯看来,大学应当成为接受人文博雅训练的杰出思想家家园,方法就是名著阅读。他先后作了八百场公开演讲,为大学课程中经典名著的中心地位辩护。此举看似铁肩担道义,实质是将一己之私强加于青年学子。赫钦斯本人是个偏激的彻头彻尾的柏拉图式精英主义者,他从来都不主张大学去提高周边邻里的素质,不想培养学生的社交技巧,不想提供他们家庭价值观。赫钦斯想当然地以为哲学家所欲也就是全人类所欲。在赫钦斯全盛时期,芝加哥大学没有橄榄球队,学生在那里所做的一切就是读书。他没有考虑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托尔斯泰把所能触及到的一切诉诸文字,阅读变得冗长乏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五十万字的作品不仅散漫得令人无法忍受,而且充满受虐、自怜以及歇斯底里……事实上,学生面对赫钦斯式的名著阅读已经产生了畏缩情绪。即使是对于天才青年来说,高要求的课程在他们心里也产生了很大的焦虑。一位十三岁就上芝加哥大学的亲历者说,“得神经病的比例很高”,企图自杀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今天,赫钦斯式名著本位的观点大有市场,许多家长和老师尽管自己未必读了多少名著,但模模糊糊地觉得,对孩子或学生来说,正经事就是去读名著,尽可能多的名著。这种貌似正确其实变态的观点未必可行,即使强制实行,未必有效,它注定要遭遇“死人之手”——冗长烦琐、空泛铺张、晦涩朦胧、含混不清、不明不白以及一切画蛇添足之处。
赫钦斯名著阅读计划的问题出在大剂量上。如此大剂量的名著阅读,其出发点很难说是学生本身,而毋宁说是名著本身;与其说培养通达之人,不如说制造学者。学者是个人造物,赖书本为生,他们未必不懂得超越世界之沉重而机敏一跃,未必不能找到尽管有体重却仍然轻逸的秘密,但那是以学者的方式。2009年秋季学期哈佛大学实施新的本科生通识教育计划,目的是“使学生向合格公民转变作准备”,运用知识技能解决实际问题,同时教会学生如何提高生活质量。这一取向正是名著本位的反面,这是一种新实用主义,它要求名著走进并融入生活世界,而不是相反。
今天,大学的名著阅读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太少了,这让善良的人们焦虑不已,但解决之道不是在数量上加码。强迫大量阅读的结果,是书本在人的四周竖起高墙,人质最后认同绑匪:失去清新的文字品味和健康的阅读胃口。学生从小就被告知要读好书,但对于好书中不那么好的“死人之手”问题,从来也不曾提及。初次相遇名著,学生首先接触到的不是珠玑,而是锯末,锯末难以下咽,学生因此否定名著价值,或者因此认为自己无能,两者都不美妙。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高教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