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司寇”清风袖
作者：陈学勇
2015年06月11日 来源：文汇报
去岁林徽因一百一十周年诞辰，报刊上纪念她的文章，长长短短的不少，乃至没有多大关系的某家地理杂志竟也热心组织了小专辑。今年又是林徽因逝世六十周年——她活了五十一岁——报章上自会有说及她的各式文字，（果然，今日清早完成此稿时，香港《凤凰副刊》率先推出一组文字《别后一甲子，你是人间四月天——追忆林徽因》。）如今凡写林徽因的文章尽有读者。此时我倒想起她父亲林长民来，他也到了逝世九十周年，在十一月；也满了一百四十冥寿，按国人虚岁算法，生在七月——其寿亦短，五十罹难，比女儿还短了一秋——不论十一月还是七月，大概不大有文章谈谈林长民的。
林徽因已家喻户晓，而她的崇拜者，几多人熟悉林长民呢？其实，女儿的天赋多半得之乃父，豪爽性格，多情才思，父与女何其酷似，还有徐志摩说的睿智谈吐，“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要说，林长民才华哪里在林徽因之下，他能诗，尤擅书法，行事干练则赢得时人口碑。与技艺过人的林徽因不同，林长民志在经国大业，很是为此自负。清末民初，他任过咨议局书记长，参政院秘书长，众议院秘书长，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俨然秘书长专业户，人称“秘书长之理想人选”。林长民对徐志摩感叹过：“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这话似乎在叫苦，却不无自得、自喜甚至自炫。父女俱才，落霞孤鹜，林长民才配享这不容易的福，自然享得也还算容易。如果读者只拾得徐志摩逸闻，闻说诗人与林长民互设恋爱对象，串演过一回双簧“情书”，激赏林的“万种风情无地着”诗句，障此一叶去看才女父亲，风流倜傥而外一无所见，那就皮毛又皮毛了。
林长民留学东瀛早稻田，于法学颇有研究。归来在家乡创办法政学校，在上海主持《法政杂志》。到了都城北京，倡导宪制，研究宪法，参与起草国家大法。后来又先任法制局长，再任内阁司法总长。他毕生致力法政建设、法规实践，是皇朝社会末期宪政运动先驱，民国初年叱咤风云的人物，民众瞩目的政坛“明星”，知名有似今日林徽因。不过，作为政治活动家，林长民并不成功，未待事业建树即早早夭折于非命，引诸多名流如梁启超、章士钊、胡适、林白水等痛惜。
然而，林长民为官清廉，芳名远播，于今日实堪一说。他在司法总长任上，正值张镇芳支持张勋复辟失败，张下狱判了重刑。此人与袁世凯是项城老乡，兼之袁氏姻亲，还干过盐运使肥差，官至直隶总督，故而有的是钱财。张镇芳使家人行贿十万以求总长网开一面。不意遭林长民断然拒绝，尽管林与袁大总统有旧交。不久，为这个，还有其他事，司法总长主动下台，七月中旬上任，十一月中旬辞任，任期短短四个月。拒贿或是他任职期间唯一可陈的政绩，至少他本人十分看重，治一铭章，曰“三月司寇”，传为民国史话的美谈。陈师曾为他刻的“三月司寇”，白文，有边款，记官宦三月而引退事，今存诸陈师曾印谱。相传林长民还亲手刻了一方“三月司寇”，但百年来未见印痕。数年之后曹锟贿选总统，以五千元买得国会议员各人选票，林长民一票无售。张镇芳充其量一头困兽，曹锟却是锋牙利爪的猛虎，这一回愈加显示林长民凛然气概。
什么机关的秘书长都是个大管家，众议院亦然。管家的当然管钱财，林长民自己说，他手里进出的资金数百万，聘任了大舅子王熙农经手账目、出纳款项。所以用亲姐夫，决非方便沆瀣一气，肆意捞钱。恰相反，这位姐夫，穷而正派，埋身银堆，清贫如故；林长民同样两袖清风。秘书长任用近亲，举贤不避亲也。做过这个那个官的林长民家财不丰，在世最后两年鬻联卖钱以缓解拮据。今存他所书联幅，不少并无上款，大概就是这类货品了。他写下打油诗：“去年不卖（选）票，今年来卖字。同以笔墨换金钱，遑问昨非与今是。”出典正在这两件事上。林长民身后没留下什么积蓄，梁启超告白朋友：“现在林家只有现钱三百余元。”又说：“字画一时不能脱手，亲友赙奠数恐亦甚微。目前家境已难支持，此后儿女教育费更不知从何说起。”林徽因留学费用担子由准公爹梁启超接了过来，至于两位未亡人和失怙的林徽因五个弟弟妹妹，尚待着落。梁启超致信张国淦，请他联系故交为林长民遗孀、后人募集赈款：“彼身后不名一钱，孀稚满堂，□粥且无以给，非借赈金稍为接济，势且立濒冻馁。”凄凉状叫人唏嘘，他们不得不谋求成立“抚养遗族评议会”，以尽故交之道义。
林长民称道替他管钱的外兄王熙农：“若论人生操守，本不算什么奇节，而在这狗偷鼠窃、赃贿公开的社会，真是难能可贵的人格。”这话当下听来，我们的感慨、共鸣有甚当年。感慨王熙农及说此话人的可贵，感慨历史脚步太慢，赃贿格外猖獗。早年出的一版《鲁迅全集》，注释林长民是“政客”，一棍子打入另册。倒是周恩来说了句公正话，“北洋政府里有好人”，指的便是林长民。乌纱在顶，权力在手，依法行事，以身“示”法，单就这一点而言，林长民岂止是好人，足以为官场的清廉表率。
稿于四月一日
林徽因病逝六十周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