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生活本身一样丰富
作者:吕启祥
2015年08月27日 来源:光明日报
何其芳说《红楼梦》最大的好处在于它“像生活本身一样丰富、复杂,而且天然浑成”,是“洋溢在字里行间的生活兴味和揭露生活底蕴的诱人魅力”。《红楼梦》写的是日常生活、涓涓细流,很难用一个段落或一个故事来代表它的整体。人们熟悉的宝玉挨打、抄捡大观园一类当然是小说的精彩篇章。然而高潮之起早已伏脉千里、远铺近垫,无数细浪方形成大潮,流灌其中的是生活的血脉,割断了就难赏整体之美。在人物创造之中,我们很难用一个维度、一种方法去分析概括某个人物。比如最鲜活的凤辣子,“辣”,正是一种总体的审美感受。谁都知道,凤姐这个人物,心机深细,劣迹多端,而又才智出众、谐趣横生。作为艺术形象,她的恶迹和心机同样具有审美价值。即如晴雯,张扬个性、抗衡主子当然是她的基调,其刻薄恣纵也更令弱者惊心。
由盛而衰、盛极而衰。《红楼梦》全书以乐写哀、以盛写衰。无论是秦氏大殡、元春省亲这样的盛典,还是诸多节庆生日等喜事,无不透露出哀音紧接着衰变。秦氏临终托梦谓“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不过是瞬息的繁华”,并非一句抽象的语言,正是通过小说饱满的艺术描写呈现给读者的。
尤其不应忽略的是《红楼梦》的全部叙事置于炼石补天、仙草还泪这样的寓言背景之下,“大荒”的彼岸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时空,使“大观”的此岸获得一种历史的纵深感。补天孑遗的一块顽石下世,成为主人公贾宝玉的命根子通灵宝玉,绛珠仙草为酬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用一生的眼泪还他,以至泪尽而逝。这样看似“荒唐”的故事饱含着作者的辛酸血泪。正因此,《红楼梦》中的爱情婚姻悲剧和家族衰亡历程远远超出了一般的社会意义而上升到了哲思的高度,给人以一种沧桑感和命运感,启示读者思考人生,反观自我,超越当下。
《红楼梦》同时又是一部从情节、细节到语言辞采都经得起深度品味、反复咀嚼的文学精品。即便是一饮一馔、一动一静都令人向往。单看五十回那雪天联诗时端出的几样果品:蒸熟的雪白的大芋头、朱红的橘、金黄的橙、翠绿的橄榄,这雪白、朱红、金黄、翠绿,色泽多么鲜明、丰富,是果品的色彩,也是生活的色彩。再看七十六回中秋之夜的品笛赏月,从远处桂花树下,呜咽悠扬传来笛声,“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笛音、月色,加上桂花的幽香,触发人的听觉、视觉、嗅觉多种感官,形成一种综合的审美效应。更不必说书中写到的那茄鲞的滋味、莲叶羹的香气了。无论是刘姥姥听见自鸣钟响的反应,还是焦大醉骂的口吻,都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对于人物心灵震颤的描摹更是洞幽烛隐,林黛玉一旦听得宝玉在背后称扬她,视为知己,其直觉是“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收到手帕则“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继而走笔题诗。
《红楼梦》深得言外之意、象外之旨的其中妙谛。小说中鲜活的经验世界已令人叹为观止,那深隐的超验之美更具魅力。小而言之,如元春回宫离别之时,说了“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的话,就是不再之谶;凤姐生日尤氏笑道“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后“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上两盅吧”,此刻已有人在背后诅咒凤姐了,日后之事更不可料。在我们初读时泛泛看过而实则蕴含很深的往往是某些十分生活化的场景,在日常人物之间的言谈笑谑里,不时有超验之意象在闪动。比如贾宝玉动不动就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又如蒋玉菡鬼使神差地在酒令中说出袭人的名字,薛宝钗漫不经心地让莺儿打个络子把玉络上。更令人心头为之一震的是林黛玉冷不丁儿从芙蓉花影里走了出来,连同下文共改诔文之情节,《芙蓉女儿诔》所诔谁人,不必明言,读者自能意会想象,韵味深长。
《红楼梦》通体都具有言浅意深、词微旨远的蕴藉之美。几十年前,学界就有关于《红楼梦》的主题主线之争,任何一种概括和表述都不尽人意,显得表浅、干巴、顾此失彼、难中肯挈。于是,人们比较认同了其主旨的多义性、再生性,以至某种不确定性。鲁迅曾十分精辟地指出由于人们眼光的不同而从《红楼梦》看出不同的种种,主要是从读者的角度而言,也反映了作品本身的多义多歧、包蕴丰厚、释真不易。
对于《红楼梦》这部作品,只有自己去读、去体会,才能领略它内在的美质,懂得它何以经久不衰。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都能够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和审美修养,经典之作能使人深扎根、有底气,使我们在拥抱世界先进文化的同时,保持民族自尊心和人文原创力。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