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作者问题再思考
作者:颜彦
2015年08月27日 来源:光明日报
《红楼梦》的作者问题一直是《红楼梦》研究的重要命题。小说开卷第一回(甲戌本)有一段“作者自云”的文字,“(空空道人)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金陵十二钗》”。交代了小说定名和创作的艰辛过程。与曹雪芹有密切关系的脂砚斋就对此批评道:“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了去,方是巨眼。”说明了“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者即“作者”,并告诫读者不要被小说“烟云模糊”的手法所蒙蔽。除此之外,脂砚斋和畸笏叟的评语中还有很多处皆为“曹作说”提供了支撑材料,如:“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这是内证。
《红楼梦》最初以抄本形式仅在小范围内流传,至清末,有一批文人学士参与到品评题咏的活动中来,这些文字为我们找寻《红楼梦》的作者提供了外证。特别是与曹雪芹生活年代相同以及相近的学者的记载就更加切实可信。如清代著名文学家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清代康熙第十四子允禵之孙永忠,则写过“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的诗句。曹雪芹的另一位好友富察明义曾作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其中有小引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之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作为清代知名的文人学士或皇室宗亲,这些人都将《红楼梦》与曹雪芹联系起来,是支撑曹雪芹作者说相当有力的证据。
不可否认,曹雪芹说并非《红楼梦》作者的最终定论,“文献不足徵”的客观事实造成了考证上的困难,对作者身份的认定及其家世的探索的确存在不确定性和复杂性,因此留下了猜测和揣度的空间。在红学发展过程中,《红楼梦》的作者归属问题上曾出现过十余种说法,这些论说基本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认为《红楼梦》作者虽非曹雪芹,但仍系曹氏或者与曹氏关系密切者,如曹竹村、曹頫、曹顺、曹渊、曹硕、曹雪芹恋人、墨香;另一类则认为《红楼梦》作者并非曹氏,如某孝廉、李鼎、胤礽、朱慈烺、吴梅村、顾景星、洪昇、湘籍作者、曹雪芹谐音之无名氏(抄写勤),等等。这两类论说实际上代表着关于小说本事上两类不同的观点,前者基本上支持曹家家世说,而后者则否定曹家家世论,认为《红楼梦》本事与曹家无关,作者另有其人。
每种学术观点的提出和形成都植根于特定的时代背景,其所采用的批评手段和方法体现着当时独有的文艺思潮和思维形式。《红楼梦》著作权的论争表面上看是红学众多论题当中的一个问题,然而从其走过的历程来看,则折射出旧红学、新红学、当代红学发展和交替过程中学术思想和旨趣的变革。
清代传统红学对《红楼梦》的阅读和阐释旨在通过文本故事探求历史真相和生活原型,索隐“本事”的批评方法是这一时期文本阐释的主要方法和原则。脂砚斋、畸笏叟的批语最初对曹家历史本事的处处留意即以曹雪芹创作说为基点,至于明珠家事、傅恒家事、张侯家事、顺治帝与董鄂妃、吊明揭清等诸多论说以各自言说的方式表达了清代文人对于小说和历史之间关系的浓厚兴趣,构成了索隐派红学在清季的兴盛格局。索隐派谐音、拆字等臆测方法主观性过强,其论说往往有牵强附会之嫌,经不起历史的推敲,也因此常常为人诟病。
王国维在1904年发表的《红楼梦评论》中首次提出《红楼梦》作者的考证问题,“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之主人公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若夫作者之姓名与作书之年月,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顾无一人为之考证者,此则大不可解者也”。王国维指出对《红楼梦》关注的焦点应该从小说本事向作者考证转向。此后,胡适真正运用科学实证的方法,将《红楼梦》研究引入到实证实录一途。然而,曹作说考证的推进并非一帆风顺,曾经出现过几次重要的学术论争,诸如20世纪70年代戴不凡等人对曹雪芹“原始作者”身份问题的讨论,80年代李百春提出的曹顺说,90年代王家惠、刘润为等人倡导的曹渊说。尽管这些“新考”“新探”“异说”“揭谜”等最终都没能获得认可,但方法论层面上,可以看到索隐和考证两派在近现代红学发展中的延续形态,其讨论和质疑本身也时刻提醒曹作论者正视《红楼梦》作者研究中存在的矛盾和局限。
进入21世纪,广大红学爱好者也参与到这场大探讨中,如土默热提出的“洪昇说”。“洪昇说”最关键论据是曹寅和朱彝尊的诗句。曹寅有诗题为《读洪昉思稗畦行卷感赠一首兼寄赵秋谷赞善》,其中“稗畦”指洪昇行卷《稗畦集》,土默热却删去了“稗畦”二字,然后毫无根据地将此“行卷”说成是《红楼梦》。同时,又将诗句“垂老文章恐惧成”随意改为“垂老著书恐惧成”,从而将《稗畦集》诗文文体解读成《红楼梦》小说文体。再如引用朱彜尊《题洪上舍传奇》诗中有“还君曲谱难终读,莫付尊前沈阿翘”之句,为了证明朱彝尊曾经看过洪昇的初稿《红楼梦》,土默热将“尊”释作眼前,“沈”释作“沉”,“阿翘”释作“女人”,整句误解作“内容过于悲伤,令人不忍终读,他劝洪昇把此书‘莫付尊前’,就是别拿到眼前,避免像《长生殿》那样惹祸。最好是‘沈阿翘’,即让你的关于女人的故事最好‘藏之深山,投之水火’”。实际上,据章培垣考证,“《长生殿》卷首有朱彝尊序,与此诗当为后先之作”,此处“曲谱”极有可能指传奇《长生殿》,而绝不会是小说《红楼梦》。“沈阿翘”是唐文宗时宫女,擅舞,代指歌舞妓,“尊”同“樽”,代指酒筵。朱彝尊在这两句诗中通过无法卒读曲谱的情状以及不要轻易交给筵席中舞妓的叮嘱来表达对洪昇作品的欣赏。针对土默热的观点,陈熙中、梅节等学者曾专门撰文批驳。
(作者单位:国家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