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人与神的杰作
作者:梁衡
时间:2011年11月12日 来源:人民日报
到武当山,最让我震撼的,是万山丛中、绝壁之上和古树深处的宫殿。真不知,历史是怎样完成这“9宫、8观、72庙、27000间房”的。 武当大兴土木第一人当数朱棣。朱是违反封建帝王的传承法则,夺了侄儿的皇位上台的。他在位期间完成了中国建筑史上的两大工程,一是北修故宫,为我们留下了一座中国最可观的皇权殿堂;二是南修武当,为我们留下了一处国内最庞大的神权殿堂。史载,为修武当,朱棣用了江南9省的赋银,30万工匠,耗时12年。他或许是希望借神权来保皇位,山上山下两处宫殿依稀透露着历史的声音。 海拔1612米的山顶上,筑着规模宏大的太和宫。一条长长的红色宫墙,将山头最高处全部圈起来,围成一座“皇城”,上顶蓝天,下眺汉水,俯瞰着林海茫茫、白云缭绕的72峰。太和宫中的金殿,由黄铜铸成,表面又鎏以赤金。梁上的斗栱榫头、屋脊上人物走兽、飞檐下的铃铛、四周的大柱围栏,各种构件应有尽有。花格镂空的门窗开合自如,殿内供设一样不少。推开殿门,正中是庙的主人真武大帝的坐像。传说朱棣命画家为真武造像,画一张,不满意,杀一个画家,如是者数人。后一画家暗悟其意,就照朱的神态作画,当即通过。现在满山各庙留下的真武像都是这一个模式。朱棣是个政治强人,南下金陵夺皇位,北扫大漠拓疆土,又下诏修《永乐大典》,文治武功都要占全。你看现在这个“真武大帝”不威自重,腰壮肩阔,以手按膝,凝视前方。妙的是,他身着一件锦袍,体态安详如春,衣纹流畅如水,却于前胸和袖口处露出金属纹的铮铮铠甲。轻衣便服,难掩杀气,这正合朱的身份。真武神连同旁边的金童玉女等共5尊真人大小的铜像,在北京铸就,经大运河运到南京,再溯长江,入汉水,至武当山下,搬到这海拔1600多米的金顶上,可想是怎样的费工费时。现在山上还存有朱棣专为运送这批铜像下的圣旨:“今命尔护送金殿船只至南京,沿途船只务要小心谨慎。遇天道晴明,风水顺利即行。船上要十分整理清洁。故敕。”后面又补了一句:“船要十分清洁,不许做饭。” 你看为了这显示君权神授的神像,皇帝下圣旨行公文也不嫌啰嗦。今天我们读这段故事时,无意中读出了政治,读出了文化。 山顶的金殿是武当山海拔最高、施工难度最大的宫殿,以精见长;而山脚下的玉虚宫,则是武当山海拔最低、占地最多的宫殿,以大见长。玉虚宫又名老营宫、行宫,可知这是当年全山施工的大本营,又是驻扎军队的地方,也是皇帝出行办公、休息的地方。朱棣在启动北京故宫工程后4年,开始修玉虚宫,形制全照故宫的样子,只是等比缩小,而且山门、泰山庙、御碑亭等附属建筑越修越多,高峰时达2000多间殿宇,占地80多万平方米,后经战火、水患,楼殿、屋宇逐渐荒废坍塌。到上世纪90年代,平地淤泥已达两米之深,沧海之变,宫墙之内已成了一个庞大的果园。1994年花巨资动用机械清土,这座深宫才大致露出了原貌。 我一进山门,心头为之一震。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荒芜的广场,铺地的巨石每块都有桌面之大。石面油光平滑,可知这里曾经涌过多少膜拜的人流,但石缝中钻出的荒草又告诉你,它已熬过不知多少年的寂寞。广场的尽头是巍峨的宫殿轮廓和红色的残垣断壁,衬着绵绵的远山。这是另一个故宫,你脚下就是午门外的广场,只是多了一分岁月的悲凉。与北京故宫不同,院里多了四座碑亭。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碑和亭,过去所见庙里、陵前的碑亭也不过就是平地竖碑,四角立柱,搭顶遮雨而已。而眼前,先要踏上几十级台阶才能上到亭座,这时仰观亭身,墙高9米多,厚2.6米,一样的红墙绿瓦,只是顶子已经塌落,成了一个天井,越过墙头的高草矮树,露出一方蓝天白云。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小的宫殿,里面端立着一扇冰冷的石碑,宛如庙里的神像。这碑重逾百吨,只驮碑的赑屃就高过人头。每面碑上刻有一道当年的圣旨。第一道讲严肃山规:“一应往来浮浪之人,并不许生事喧聒,扰其静功,妨其办道”;第二道讲这宫建成后如何灵验:“告成之日,神屡显像,祥光烛霄,山峰腾辉”。站在亭上北望,是广场、金水桥、玉带栏杆和巍峨的大殿,不亚于北京故宫的排场。可以设想,皇帝出行到此,这玉虚宫内外仪仗銮驾,山呼万岁,君权神授,何等威风。但是这豪华的行宫未能等到它主人的到来,朱棣在永乐22年(公元1424年)死于北征途中。 朱棣死后,明清两代直至民国,这出人与神的双簧还在往下演。真武帝的封号愈来愈大,进香的人愈来愈多。但无论如何这造神运动也救不了它的主人。自明代以后武当愈修愈大,而封建王朝却愈来愈衰落。只留下满山满沟的文化积淀愈来愈深厚,到处是建筑、文学、绘画、雕刻、音乐、武术的精品。武当起伏的沟壑、冉冉的云雾中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艺术的珍宝。 朱棣为自己修家庙,却留下了一座文化武当山。其实,不只是中国这样,你看别国的金字塔、泰姬陵、希腊神庙等,那些为王、为皇、为神造的宫殿、教堂、园林,最终都逃离了它的主人,投身文化的怀抱。历史总是在重复这样的故事,王者借手中的权力,假神道设教,造神佑主,却不过镜花水月,最终永恒的却是艺术。历史有它自己的取舍标准,不惧“买椟还珠”,舍去该舍的,留下该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