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亟须精神“补钙”
——对话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冯远
发布时间:2012年07月13日 来源:解放日报
前不久,已故国画大师李可染的朱砂画《万山红遍》,以近3亿元的价格刷新艺术家个人拍卖纪录。这再度以“火爆”的方式,呈现出中国画在当下世界艺术品市场的热度。
不断被刷新的拍卖价格,是否意味着中国美术界的欣欣向荣?
日前,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冯远在接受《解放周末》独家专访时坦言,艺术家要和市场保持距离,尤其是缺少“人的在场”的中国美术亟须精神“补钙”。
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冯远的首次个人画展于上月在上海美术馆举办。
这天是工作日,展览将于第二天结束。
临近闭馆时分,展厅中央,一组饱经沧桑的藏民面孔在苍茫雪山、辽阔蓝天的底色上笑颜奔放,令观者流连。
此时,画作的作者冯远正坐在美术馆底楼的廊凳上接受本报记者独家专访,谦和有礼,儒雅睿智,更像是一位学者。身旁,早已围起十数位前来参观画展的观众,或站或蹲或坐,在繁华都市的下班高峰时段,静静聆听一场关于中国美术如何“补钙”的对话。
■离开上海43年了,这次回来办展还有一层心意,是向父老乡亲做个汇报
解放周末:刚才经过展厅时,有观众正在四处打听如何购买您的画册,有观众得知明天即将闭展,决定再来参观一次。听说此次画展反响热烈,首次回到故乡举办个展,您料到自己的画作会获得上海观众青睐吗?
冯远:回“家”,尤其回上海这个现代化大都市做汇报展览,多少心中有些忐忑,所幸听到了很多鼓励。上海观众的厚爱,尤其让我感到欣慰。
我出生在上海,我的兄弟姐妹都生活在这里。虽然,我离开上海已经43年了,但对故乡的感情愈久愈浓。多少年来,上海的每一点进步和发展,都让我这个客居在外的游子深感自豪。
我1969年离开上海到黑龙江当知青,一去就是8年。之后到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学习,留校任教,在杭州一晃21年。然后调北京工作12年。这么多年,我一直客居异地。
解放周末:但您至今乡音未改。
冯远:(笑)这是我第一次举办个人画展的第二站,一个月前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
作为一个年少时离开上海的游子,回来办展还有一层心意,就是向父老乡亲做个汇报。这几十年在外学习工作,我利用业余时间努力创作,没有虚度光阴。
解放周末:早在十几岁时,您就被誉为“小画家”,自创了连环画《智取威虎山》;20岁时,创作的《春耕组画》就刊登在《黑龙江日报》上;这些年来,作品《秦隶筑城图》、《星火》、《屈赋辞意》等先后入选历届全国美展,获各类奖项二十余次,艺术成就不可谓不丰厚。有观众很好奇,这样一位积累不凡的画家为何直到现在才举办个展?
冯远:我从事美术创作几十年,确实也积累了不少作品。在文化行政管理的岗位上也工作了很多年。近年来,上海、广东其他一些省市美术馆都发出过办展邀约,但我对自己有一条约束,即在岗时不办展。
今年适逢人生甲子,卸职在即,我觉得到了可以回顾总结一下的时候了。
■这个“缺钙”是指图像中的中国美术历史太缺少“人的在场”,缺失大写的人的精神
解放周末:您在“北大荒”扎根8年,在“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凭借自学的基本功被方增先教授破格收入浙江美院攻读研究生,而后长期从事美术教育工作,也曾担任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您的经历似乎和大多数艺术家不太一样。
冯远:主要是经历不同,因经历而对各种艺术史问题的判断理解角度有所不同。
解放周末:您在这次画展的见面会上就提出了一个很独特的观点,您说中国美术史“缺钙”现象严重。这个“缺钙”具体指什么?
冯远:说“缺钙”可能不那么准确,更确切地说,这个“缺钙”是指中国美术历史缺失“人的在场”。
解放周末:是指中国画中少有对人物的描摹吗?
冯远:对人物的描摹历史上也有,但从可考的作品来看,大多表现的是帝王士夫或者其他适闲阶层的生活图景,像《清明上河图》这样表现民间世俗文化的,不多见。尤其是反映社会底层普通人的作品,反映不同时代民众精神面貌的作品,在美术史上更是少之又少,当然也可能没有存留下来。
今天看中国美术史,是带着一种考古的视角来研究的,我们只能依据存世的作品来发表评价。艺术作品的传承需要相应的政治经济条件,历朝历代能够被传承下来、得到有序保护的艺术作品,比较多的是经由皇家官宦、富商大贾的收藏来达成的,自然更多地反映宫廷文化和士绅文化,民间艺术作品则比较容易因为战乱、经济动荡和历史变迁而遭损毁,难以存续。
解放周末:这是历史带来的缺憾,也使得中国美术史的某种“缺失”,更为明显。
冯远:当然,我相信缺位未必等于历史上没有。但回过头去看,历史已形成一条明显的轨迹,即越往晚近,山水花鸟、翎毛走兽画作品越占多数。宋代文人画兴起以后,文人绘画的一些观念逐渐成为中国绘画艺术求取的精神目标和品评标准。宋元以后,山水绘画在中国美术史上占的比重越来越高。到了清末民初,可以说,中国绘画已经到了康有为等所批评的“衰敝至极”、必须要进行改良的地步。
解放周末:得“补补钙”了?
冯远:当时不少有识之士包括徐悲鸿等人也发出了这样的疾呼。虽然从艺术本体的价值意义上讲,山水花鸟画同样能寄托情感,成就境界,中国人讲求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在一花一草的自然生命中间,我们也能找到中国绘画艺术的精神承载。但是,人的缺位的确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
历史由人推动向前,我一直觉得,记录历史、同时给予社会进步原动力的绘画艺术不应该缺少人的在场,即便含蓄、曲折地通过自然山水、花草托寄情怀不失为手法高妙,但是缺少真正大写的人的精神的现象,是真实存在的。
■艺术应当为民族塑形,在这样一个发展着、变化着的时代,艺术家有责任去表现记录这一历史进程里中国人的形象
解放周末:是否源于对中国美术史上人的“缺位”的认识,所以您的大部分作品都在揣摩人的精神?
冯远:我读研究生时的研究方向是水墨人物画。这些年来,为了解决人物画方面的诸多课题,我在工作之余确实投入了大量精力,不断尝试着不同风格的艺术语言。既有线描或色墨兼容的,也有抽象水墨的,既有写实的,也有夸张的。当然,这些尝试的最终目的,主要是探寻如何更好地体现人的精神。
解放周末:在这些尝试中,有一幅作品《世纪智者》很特别,打破了传统人物画的范式,一经面世即引起很大反响,不仅先后赴美、日、英、法等国展出,还被选作了国外某教科书的封面。您怎么会想到创作这样一幅汇聚世界百位智者的人物画作?
冯远:这幅作品是在1999年创作的,当时正值世纪之交,世界各国民众和媒体对未来表示出多种揣测担忧。我构思了很长时间,想创造一幅表现一个世纪以来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智者形象的作品。我选择了一百位在这百年间影响世界发展的思想家、科学家、教育家、文学艺术家,其中包括马克思、康有为、鲁迅、李大钊、居里夫人、爱因斯坦、李政道、齐白石等等的世纪精英人物。我到处查找他们的图像资料,反复设计草图,然后用浮雕式的绘画手法,将这些智者肖像汇集在一个弧形的地平线上。
解放周末:这是向历史致敬。与此同时,您的作品中也不断出现当代人的身影,比如鲜有画家关注的农民工群体,却成为您作品中的主角。
冯远:由六位农民工肖像组成的作品《我们》,之前曾经在上海展出过。由于经历使然,我很关注生活底层的弱势群体,还创作过一幅关于乡村失学儿童的作品《我要读书》。画农民工并不是为单纯地描绘几个农民工的形象,也不是为画几个乡间学童,而是想记录共和国在现代化发展进程中特定历史阶段的特定群体,以及他们的精神面貌、生活状态。
在这样一个发展着、变化着的时代,艺术家有责任去表现记录这一历史进程里中国人的形象。
解放周末:为当代人塑形。
冯远:对一个人物画家来说,艺术应当为民族塑形,为时代画像。当然,画什么、怎么画,艺术家具有任意想象发挥的自由,但是总得有人去关注现实,去发现现实中的闪光。
■艺术不能都只是笔情墨趣、小情小愫,需要有表现国家和民族历史发展的宏大叙事式的史诗作品
解放周末:您选了一条艰难的路。在这条给中国美术“补钙”、为中国人塑形的道路上,同行者多吗?
冯远:新中国成立以来,人物画的发展可以说取得了重大成果。党和政府一直大力支持广大美术家推进改造中国画、发展人物画,先后出现了长安画派、浙派、岭南画派等等,涌现出一批杰出的人物画家,产生了一大批优秀作品。 60多年来,要说绘画领域取得成就最大的,莫过于人物画。先后有一批批艺术家深入生活,表现人们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热情。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社会安定,百姓的物质精神文化生活不断获得提升,这中间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人,这给新时期的人物画提出了新的要求。
解放周末:在新时期,尤其是在摄影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也有人疑虑,人物画还值得细究吗?
冯远:任何一种艺术样式在新的时代都会面临新的问题和挑战,技术发展带给我们的问题并不是今天的“人”值不值得被绘画关注,而是绘画应当怎样来关注和表达现代的“人”。
当代人物画确实面临几个课题:第一,怎样避免使当代人物画创作背离本源、本体,而陷入各种观念误区,以多样化形式高扬时代的主流精神;第二,如何从平凡的生活中发现值得表现的闪光点,使作品具有深度;第三就是你提到的,在今天这样一个读图时代,摄影技术如此发达便捷,人物画艺术应如何走出一条思想性、艺术性、时代性、个性化兼具的发展道路。
解放周末:要解答这些课题,不是几位艺术家可以完成的,可能需要几代人的探索。
冯远:对,这不光是作为艺术家个人的求取目标和自我要求,即从我担任文化行政管理工作的责任使然,也应当身体力行地关注生活、贴近生活、反映生活。
解放周末:这些年来,您还着力促成了中国美术界的两项重要活动:参与推动“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的实施完成;启动“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
冯远:我觉得,政府对文化艺术的发展建设具有引导、支持、推动的责任,所以有组织有计划地策划一些有价值的创作活动,激励艺术家为时代留下一批具有较高艺术水准和精神含量的作品,是至关重要的。
解放周末:这种指针与当下一些无病呻吟、脱离大众生活和时代步伐的所谓艺术创作,形成了鲜明对比。
冯远:艺术虽然崇尚自由,但不能都只是笔情墨趣、小情小愫,也需要有表现国家和民族历史发展的宏大叙事式的史诗作品。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对比,一面是物质丰富下的精神沉沦,一面是物质贫瘠下的精神富有
解放周末:在关注弱势群体、描绘国家历史发展之余,您的一些作品还深具批判和警醒的意义。刚才发现不少观众驻足《虚拟都市病症》这组画作前,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冯远:在一个物质文明高速发展的社会中,我既为现代化建设日新月异的成就兴奋不已,又看到了人的价值观念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物欲横流、追求享乐、金钱至上等现象与观念导致的精神滑坡现象时有发生。而在距离太阳最近的那片高原净土上,藏民的生活远比都市人要艰难、单调,但他们在倾情付出之后仍然笑得比阳光更烂漫,这就是我看到的人在不同境遇中的精神状态。
解放周末:这种质朴达观与一些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状态形成了反差。
冯远:我一直在寻找一种对比,一面是物质丰富下的精神沉沦,一面是物质贫瘠下的精神富有。我想通过16张不同表情的脸,来表达现代都市人群中的人性的另一面。
解放周末:当这两个具有对比性的主题在画展中比邻而置时,它的警醒意义更具张力,直指人心。不知您是否注意到,现在不仅有些都市人带着“病容”,艺术和艺术家在某些方面也“病了”?
冯远:从某种程度而言,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艺术领域确实也存在种种病象。有人津津于争位子,追求市场效益,心浮气躁,热衷明星效应,忙于应酬,无法耐得寂寞,下功夫去学习研究艺术。
解放周末:是否可以理解为艺术被利益绑架了?
冯远:坦率而言,这已不是个别现象。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不少艺术家关心的是作品能不能卖出高价,按说这原本无可厚非,只要是诚实劳动,但如果把心思全都放在这上面,还怎么会将功夫花在作品上。艺术家务要警惕和自觉抵制追求功名利益、丧失艺术底线的种种负面现象。
如果倒回去三五十年,当年老一辈的艺术家作画稿酬是无法与今天相比的,尽管卖不了画,但并未影响他们对待艺术的敬业。他们精益求精,留下了很多佳作,没有把市场回报作为艺术创作的动力。今天,中国的艺术家赶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时期,创作条件大为改善,中国的艺术品在国际上越来越受瞩目,艺术品收藏市场也持续活跃,但是在炙手可热的经济利益前,我们同行中确有不少人缺少定力。
解放周末:您在画展的序言中也为艺术家画了一条线,您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应当具有独立精神、理想追求和担当意识。
冯远:这些都关乎一个艺术家的良知和人格精神,不管在什么时代,这都是应当自觉秉持和守望的。
■我们无法要求每一个艺术家都能达到杨绛先生说的“清水”境界,但至少应该要求自己避免变成“肥皂水”
解放周末:一些艺术家的迷失,是不是应该归结为艺术精神的“钙质流失”?
冯远:我是这样理解的。
解放周末:这种流失,责任不光在艺术家自身,是否也和当前的社会大环境相关?
冯远:在深刻的社会变革转型之中,多种经济发展模式、不同生活方式、利益分配方法以及价值观念交织在一起,既有的价值标准和道德理念的失衡、失范、失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但我觉得,艺术家如同一个时代的知春鸟,他们敏感、敏捷、敏锐,理应以独立的人格品质和批判精神,运用艺术的形式歌颂美善、针砭丑恶,以其真诚之心发人所未能发、言人所未敢言,为社会进步鼓呼,而不是随波逐流,贵族化、小众化甚至自甘沉沦,艺术家应该更为清澈透明一些。
解放周末:记得杨绛先生有一次在婉拒其作品研讨会的邀请时说:“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泡,不能吹泡泡。”您说的“清澈”,是不是希望艺术界也能少些“肥皂水”,多些甘为“清水”的人?
冯远:是的,我们无法要求每一个艺术家都能达到杨绛先生说的“清水”境界,但至少应该要求自己避免变成“肥皂水”。
当艺术家放下画笔和刻刀的那一刻,作品就不再只属于他本人,只要作品进入流通、出版、展示空间,它就具有了公众性和社会性,就可能去影响或感染他人。试想,一个只想“吹泡泡”、取巧走捷径的人创作出来的作品,可能给社会带来长久的正面效应吗?即使他的作品一时被艺术品市场炒得火热,但历史和市场规律决定了这个“泡泡”终将会破灭,这样的例子古往今来俯拾皆是。
解放周末:归根结底,艺术规律是不会屈从于市场规律的。
冯远:市场要求以最低的成本、最短的时间获取最大的效益,但艺术规律恰恰相反,你来不得半点虚假和取巧。艺术创作不能被市场牵着鼻子走,一味迎合市场,沉溺于低俗化生产制造和过度地自我重复,产生不了启迪民智、具有历史创造意义和艺术价值的佳作。
解放周末:您的意思是不是只有尊重艺术的规律,才有可能把流失的精神补回来,让“肥皂水”重新清澈起来?
冯远:我始终以为:“艺”和“术”,“艺”是修养、内功,是一颗虔诚执著的心;“术”是语言、风格、技术的修炼,两者皆善,乃为上乘。艺术家要和市场保持距离,冷对喧嚣与浮躁。尤其是那些具有才华的年轻人,不要急于求成,更不要浅尝辄止或跟风。
我们可以从不同的方面去剖析艺术的规律,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艺术必须走进生活。生活里有你和时代的灵魂对话,生活里有你和普通人的情感关联,这是艺术家赖以生存和接地气的根。你不在“场”,就可能丧失了灵魂和感情,就不可能创造出反映时代精神的传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