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与香港的文化比较
作者：梁元生
2013年03月08日 来源：解放日报
主持人：熊月之先生纵向剖析了上海城市文化的多元传统，接下来我们要进行一个横向的比较。一提到上海，大家很容易联想到另一座城市，那就是香港，因为两座城市有着相近的历史背景和文化传统。今天，从香港远道而来的梁元生教授，就是多年身在香港又不断眺望着上海，欢迎他演讲！（全场鼓掌）
■对外来文化的开放和对外人的包容，对新事物的接纳及对新意的追求，是上海取得标志性成就的重要因素
首先，在此请容许我先向主办这次文化讲坛的解放日报报业集团致谢，让我能参加这次具有特殊意义的讲坛，作为上海城市开埠170周年的纪念。
实际上我对上海城市的发展跟上海文化的特色，应该比对香港的认识更加深刻。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几十年前开始就对上海的发展很有兴趣，大概在香港所有的学者中为先，很可能要比熊月之先生还早一点，可能前世是上海人吧。（全场笑）但今生不能这样认了，因为我都不能说好上海话。（全场笑）
在1970年左右，我开始对上海产生兴趣。上世纪80年代我差不多每年或每两年就会来一次看看。我看后面坐了很多年轻人，你们应该对那时的上海还不太了解，那时候上海的城市景观灰暗一片，跟伦敦、纽约一些外国城市有点像。以前的外滩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颜色，现在的上海是很吸引人的，有很多新潮的东西，特别是在浦东。我喜欢在外滩漫步，因为一边望过去是21世纪的现代景观，另外一边望过去大概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景象，历史仿佛就在当中穿过，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我们生活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最重要的城市化的年代。差不多几十年前，我到美国去深造、念书的时候，大家研究中国，主要是看农村，因为中国乡村人口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几以上。研究中国，无论政治、文化、社会各方面，都需要了解农村文化的背景和农民的心态。熊先生已经讲过，上海是世界上人口很庞大的城市，农村变成乡镇，乡镇变成城市，城市变成都会，都会变成国际性的大都会，都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里发生了。现在乡村的人口还在很快地向城市流动，所以现在我们来看城市、城市文化和城市里面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国家课题。
今天我们来谈上海的开埠和城市的发展，首先要明白，上海位居中国现代都市的前列，也是许多城市发展的榜样。这个城市发展的轨迹，当然有着本身的特殊性，包括其人文及自然的条件，但也有它的广泛性与共通性，其成功的地方，或不太成功的地方，均可供其他城市发展借鉴和参考。以上海来说，它的本土文化，包括文风、水乡、吴（沪）语，构成了上海文化的独特性，别的城市和地区不易抄袭或重构；但它对外来文化的开放和对外人的包容，对新事物的接纳及对新意的追求，却是其他城市可以学效的一些特征。这些特点，也就是使上海在现代中国取得标志性成就和领先地位的重要因素。今天我就想谈谈上海城市文化的这几个强项：开放、多元、包容、融会与创新，并以香港文化作为比较与观照。
■上海是个海纳百川的大都会，是个新思潮和新文化的试验场
上海的本土文化，具有深厚的吴文化底蕴及地方特色，有着强烈的地方色彩，如方言、戏曲、饮食，乃至一些生活习惯，皆有其独特性；但总体而言，上海人并不因为其清晰的文化身份及地方认同而排斥外人，他们并不拒绝外来文化和外来人口，没有非常明显的排外主义。
我们仔细看看五口开埠的历史，就会发现上海的不同之处。其他几个城市开埠时都碰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对外人进城居住都表现出并不欢迎的态度。而在上海，则没有引发中外冲突。
如果要追究更远的历史，就会看到明朝晚年上海人在参与中西文化交流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当时，不少上海人接受了西方文化，包括一些上海名家大族，如徐光启就是。由于这段历史的影响，塑造了开埠之前上海人对外来文化的开放态度。
至于香港，在开埠前的人口很少，远不如上海已经成为地域通商大镇，形成了自己的地方文化，香港那时只是渔港和农村，尚未有城市的面貌；其城市文化的发展，主要是成为英国人统治的殖民地以后的事。
让我再加强我的说法，就是上海文化中的开放性，是这个城市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对西来文化如是，对南来文化也如是。回到上海开埠的历史，我们就会清楚看到，许许多多的外地人在开埠不久后陆续移民到上海来，使上海在近代中国历史中成为不折不扣的 “移民城市”。与中国其他城市相比（香港除外），上海是广东人移民的首选。在鸦片战争后，粤人北来上海，成为一股热潮。当时的外国洋行所聘用的买办和工人，大部分是广东人。在开埠后的二十年中，大概有三万广东人移入上海，从事商务者有之，从事新型制造业者有之，从事佣工者有之。和外人不同的是，粤人可以居住在城墙围住的上海旧城（亦即南市）之中，和本地人比邻而居，没有受到排挤和歧视。这又证明上海人有着较为开放和包容的一面。
广东人在上海的经验，足以证明上海是个海纳百川的大都会，是个新思潮和新文化的试验场。我举两个例子：广东人在上海开的百货公司——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新新公司和大新公司，都是带动潮流的新型商场，而不是传统的售卖形式与华商店铺。这些百货公司除了货品新潮，布局和人事都让人耳目一新，和传统商店不同，连在香港当时这种新兴的商业营运方式还没有扎根，上海的成功和走在潮流之先，证明了上海市场蕴含极大的创新能力。
■这个城市其实并不忽略传统学问，只是我们看见了更多的文化新风而已
第二个例子是文化出版。
我现在研究《良友》，那是上海的画报。1926年一出版就在上海风行，同时在其他地方也很有认知度，变成了全国的画报。后来，因为华人移民海外，很多移民都喜欢这本杂志，所以它就变成了国际性的画报，远比《生活》杂志还要来得早，很受世界的欢迎。它的背后是一批不在传统里面生活的广东人，是从岭南学堂出来的、学艺术的人，他们要走一条不同的路，但在香港没有办法，他们就跑到上海来。就在短短的一年之间，《良友》就变成了一个影响力非常大的画报。我刚才看到你们集团出了本杂志——《讲刊》，希望它也能像《良友》一样，变成全上海的、全国性的、国际性的、海外华人都喜欢的刊物。《良友》回到香港以后，反而没办法展现它的特点了，也就没有办法发挥它的影响力。这就表示两个城市之间，一个是鼓励创新、追求时尚，另外一个相对来说则有很多的限制。
让我们再看看广学会的例子。广学会是十九世纪中叶外国人在上海成立的一个团体，以通过出版（著书、译书、办报）和演讲推广西方知识、传播西方文化（包括宗教）为宗旨，主要的领导人是海关税务司赫德、传教士韦廉臣、李提摩太、林乐知、李佳白等。我们如果仔细研究下广学会出版的书单，就会发现其内容相当广泛，不完全是以传播宗教为目的，里面还有历史和地理的，有经济和政治的，也有科学和宗教的，让当时的中国人可以通过翻译了解一些西方的社会和国情；至于我最熟悉的《万国公报》更是一份包罗万象的刊物，传教的分量很少，报道西方社会发展的新方向和新事物的内容则占据更多。从开启民智和扩展视野这方面来说，广学会有一定的功劳和贡献。
总而言之，上海的“西化”并不是盲目的、媚外的，而是有着深入思考和理性选择的一面。换了香港，反而有更多的单一性和规划性，是英国殖民地下的“西化”路线在政府主导和指导之下走向商业式的现代社会，并没有深入思考“多元现代性”这个课题。
上海城市文化是开放、多元、包容的，它吸纳外来文化，鼓励创新，但又不是完全追逐新潮和崇洋媚外的，它有着相当浓厚的传统文化的积淀和底蕴，包括相当多的传道授业的书院，如龙门书院、蕊珠书院和梅溪书院等。上海名人中，也有不少国学名家和藏书家；因此，这个城市其实并不忽略传统学问，只是我们看见了更多的文化新风而已。上海文化不但具有海纳百川的特征，也有保持传统的一面，在多元中有制约，在开放中有保守，当中有着若有若无的界线，其中出入于传统与现代之间、中国与西方之间的文化人，包括了本土的上海人和外来的上海人，从事买办的、翻译的、文化出版的，甚至是传教的，都可以作为上海文化的代表。我称他们为“之间人”。
最后，我希望上海在开埠200年回望的时候，不但是人口最多、经济力量最强盛，同时也是文化第一的中国大城市。就说到这里，谢谢大家！（全场鼓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