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演员三度创作的一点理解
2013年05月20日 来源:人民政协报 作者:
编者按:
5月6日《学术家园》发表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的《电视剧创作的两个传统》后,多位读者致电编辑部表示赞赏。陈先生5月12日再次来信,推荐奚美娟先生文章。他在信中说:“我的文章发表后,竟有朋友看到了,很赞赏贵报勇于讨论严肃的文化问题。上海著名演员奚美娟看到了,给我一篇文章是谈表演艺术的。她说请你们看看,能否刊用。她这方面文章很多,一直想找个严肃的刊物发表。”奚先生本文,谈的是演艺中的具体问题,既富有理论性和实践性,又充满了道德责任感。我们刊登此文,意在唤起读者对当下此类问题的共同思考。
我们都知道,演员是戏剧艺术作品的最后体现者。优秀的演员是通过对剧本的三度创作来最后完成作品的演绎。所谓三度创作,指的是一部戏剧(包括影视艺术)作品的完成,需要编剧、导演、演员以及其他技术人员共同发挥集体协作的艺术创造。从开始拿到剧本,经过熟读剧本,我们了解到编剧在这个文本中要说的故事及其想要体现的主题,这是作品最原始的形态,我们把它称之为一度创作。通过导演对剧本的阐述,把纸质文本阐述的平面故事立体化和镜头化,重新讲述一遍故事;与此同时,他还要根据剧本的不足,提出进一步修改意见,还会对演员在本剧中如何把握表演的分寸以及对灯、服、道、摄、化、美等方方面面的工作提出要求,这个环节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二度创作。然而,演员在阅读剧本和与导演交流中,在领会了编剧与导演的创作意图的基础上,他们将主体创作热情和艺术激情投射到剧本演绎中去,用表演艺术来塑造人物形象,体现剧本的思想内涵,使编剧、导演的艺术意图最终得以实现。我们把演员在表演过程中所体现的创造性劳动称之为三度创作。
一般来说,艺术作品的最后完成中,演员的三度创作不会与之前的一度、二度创作意图完全吻合。当编剧、导演在创作中预想的艺术构思,总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而演员的最后表演使这一模糊的轮廓形象逐渐清晰起来,最后就坐实了——就是“这一个”。哈姆雷特、罗密欧、朱丽叶、麦克白、奥赛罗……在阅读剧本时,人物的形象是用文字构筑起来的,想象的,而当优秀演员把这个形象演好了,我们才确认:原来这个人物是这样的!之所以演员的艺术形象要比剧本提供的形象更加生动、性格更加鲜明,就是因为优秀的演员用生命的热情在创作角色,而不是一般的靠想象的逻辑在创作。所以,演员在创作过程中,自然而然会补充剧本文本所没有提供的细节,使得形象更加丰满而且自然。
最近我在赵宝刚导演的电视连续剧《老有所依》的拍摄中,就经历了这样的一个例子。那一天,我们在北京一家中餐厅的包房里拍一场家宴戏,现场有些嘈杂,剧组负责道具的工作人员从饭店订的一桌菜肴早早就放在了餐桌上,人物座次导演也摆了又摆。根据剧情内容,这是两位中年男女经过诸多坎坷终于喜结良缘。我在剧中就扮演那位中年女子,我的右边坐着国家话剧院的马迎春老师,他在剧中扮演我的黄昏恋对象。开拍前,我们根据导演的要求走排了好几遍,走戏过程中,一会儿服装组的人过来说演员衣服穿错了,一会儿化妆组的人又过来给演员补妆,感觉乱乱的。不过,在剧组时间长了这样的场面已经习惯了,也影响不了正常拍戏。这场戏的台词没有多少内容,就是通常的宴席上举杯祝贺,子女们都说着常规的祝福语,在眼下电视剧文本创作充斥着平庸风气的大趋势下,那天的戏,既没有让人难忘的精彩台词,也没有其他兴奋点,拍这样的戏,大家的心都有点懒,一切都是按常规的,演员们的表演,既说不出好也挑不出坏,记忆中,我那天的心态也大概如此。
正式拍摄开始了,众人举杯,不会喝酒的雅芝(我饰的角色)刚要把酒杯送向嘴边,没想到,突然耳边听到马老师轻轻地说:“雅芝,你少喝点”。这一句原剧本里没有的台词,是马老师根据剧中人物的关系即兴创作的“潜台词”,竟让我的心顿时被暖暖地拨动了一下,我不由自主深情地回望着他,微微点头感激他的关爱,一时间,在我的心中,竟然流淌着今后要和这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幸福感。由于马老师的一句即兴的、又极其准确的台词,使我所扮演的角色瞬间进入了被他营造的真实的戏剧人物关系中,我回应也是真实感情的流露,演得也很舒服。后来,这个细节被导演愉快地采纳,镜头从各个角度拍了许多遍,马老师每一遍都像第一次那样关爱地对我说着:“你少喝点……”,也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感动着。
《老有所依》杀青虽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我还常常从专业的角度来回味那场戏,心中暖暖的感动也还延续至今。那场戏并不是一场重头戏,而是一场“过场戏”,通常拍这样的戏,只要求一种气氛,气氛热闹就达到目的了。但是,一个好演员即使在这样的过场戏里也不会敷衍。马迎春老师的那一句“雅芝,你少喝点……”的即兴台词,是自然地从心里流出来的,不但体现了准确的剧中人物关系,也给扮演对手戏的演员增加了许多内心活动。这样一来,演员之间真实的交流就鲜活起来了。真实可信的表演能提升一部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能把观众们带入演员所营造的艺术生活,相信剧中的人物和故事,并从中得到艺术享受与精神启迪,这就是演员三度创作的功能。表演艺术工作者所追求的“真实,真实,再真实”的表演境界,会把这种功能推向一个高度。事后我想,马老师是以敬业精神呵护着自己精心营造的准确的人物关系,同时又以认真的艺术创作态度诠释自己的职业坚守。在当今一切都趋于粗鄙化的工作态度下,这样的专业精神是值得我尊敬的。
我这样在意一个拍摄过程中的表演细节,也许行外人会不理解:这本来就是你们的工作,演员加了一句台词,有什么好感动的?我仔细想想,那场戏的拍摄过程中,让我真正看重而且感动的,是像马老师这样一位专业表演工作者的创作态度。我想,任何个人的生活方式与工作态度,都离不开整个社会的大环境。当前,影视艺术确实有很多被人所诟病的地方,在我这个行内人的眼睛里,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业内人士从事艺术创作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急功近利、不讲究细节、干“行活”等风气盛行。记得在我刚进上海人艺工作的那年冬天,我参加出演了第一部舞台剧《万水千山》,地点在外滩的市委礼堂,适逢那年上海突降暴雪,路上全是积冰,车不能行,我们从安福路的单位去福州路演出,路上要走两个多小时。有位老演员,在剧中扮演一个农妇,戏份不多,那天她发着高烧,下午就让女儿陪着她出发去剧场,晚上在后台,我看到她演出前打着点滴,一遍遍与演对手戏的演员交流台词的情景,犹如就在昨天。这样的敬业态度,今天想起还让我记忆犹新。是的,当下随着文化产业和文化市场的推行,生活中许多艺术创作现象都有泥沙俱下特征,快餐文化,唯收视率,浮躁心态等不良现象也都泛滥成灾。但是我还是相信,世界上一定存在着另一种更高级的规律性,就是普世认可的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在马迎春老师的身上,以及我参与的大部分影视剧的拍摄工作中,我看到了深深烙印在艺术工作者血液里的这种精神,在我的表演专业领域,始终有艺术家在残酷现实环境中坚守自己的职业操守,严格按照艺术创作的规律,坚信“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的信条,用自己的艺术良心和专业精神,为社会与广大观众贡献一个又一个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