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捡石记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作者:叶 梅
下着雨,我在庐山,淅淅沥沥的声音,染绿了树,染绿了路旁的草地。烟雨初霁,山光澄练,我在山间行走,弯腰拾起一块石头。
走进庐山,面对夏禹观洪留胜迹,司马迁至记山名;秦皇汉武皆登过,宇宙旌旃兴不同的庐山,我来的时光太短。一条条小径还来不及相识,那是舒卷的试题,我有无数的话想询问这古山,这天地间的灵物,可又从何谈起。
我却难以就这样转身离去,山的气息、山的灵性包围着,使我的脚步踯蹰。一直下着雨,有些闷,我在牯岭的灯光下看书、写字、上网,突然觉得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我载不动庐山,庐山太重太重。
我载不动庐山的云,那是古来的云。走在牯岭街上,那云突然不期而至,从遥远的天边翻波逐浪而来,果然是在瞬息之间,弥漫四合。动或如烟,静或如练,返照倒映,倏而紫翠,倏而青红。那云长袖善舞,软绵拂面,我上前抓拭一把,却随风倏然而去。再探头向山下凝望,只见云海滔滔滚滚,蓊蓊蓬蓬,红墙蓝瓦转瞬被云遮盖,几只白鸽跃然飞起,其光如银。回首但见三四老者于街头围石桌而坐,安心对弈,白云缭绕于他们膝间,恍然片刻就已是千年。
我饮不完庐山的水,那清泉飞流直下三千尺,溅玉撒珠,沾湿过李太白的袍袖,“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何等的风流倜傥,我本一楚女,能不爱李白?仰望再三,经这俊朗的男子双手捧过的庐山瀑布,如飞电,若白虹,便想就是天河之水,又能怎的?
我抱不动这庐山满山遍野的树,或远或近数不过来的5000多种树木,姿态各异,从全世界不同的角落连根而来,随后将一片相思留在了庐山。我只能仰视它们逐年升起的峨冠,抚摸那些古老或青春的年轮,抱紧它,感受它扎向大地深处的根脉。
庐山,你能让我带走什么?我只能从这里拾起一块小小的石头。
那天突然有一种牵引,让我走向这尚不知名的小溪,在雨中,我迫不及待地,仿佛那石头等了我千年万年,就是为了今天这样一个带雨的黄昏。它完全不动声色地躺在一片碎石的河滩上,我并不认识它,有许多的偶然会使我们擦肩而过。不得不说暮色渐浓,山野之中再无人烟,清冷的溪水打湿了我的脚,但我仍寻找着,充满希望又犹豫不定,拿起一块又放下一块,费了很多工夫。
最后,我终于拾起了它,这是无数偶然中的必然,跟它等待的时间相比,我与它的相识只在一瞬间。这块豆青色、透露着黑褐花纹的石头,一定是随庐山盈缩造化,吐纳浩气,由天地养育而成,乍一看就如千山万壑的缩影,竖看成岭侧成峰,明显刻划着峻岭的陡峭,峰崖的断裂,溪水的崩流。然而它沉默着,将千万年的秘密,深藏在那一条条细致的纹路之中。
我抚摸着它们,如同行走在从古至今的路径上。
可想而知,洪荒之年,这石当属一巨大的山体,亦可眺望庐山南面巍崛,北背迢递,悬溜分流以飞湍,七岭重峦而叠势。映以竹柏,蔚以柽杉,萦以三湖,带以九江。而旁峰杂出,若花蕊攒置,星列棋错,若几若屏,若龙蟠,若兽匿,九十九峰,支支泼黛。这小小石块经万年雷霆,自母体滑落,粗砺丑陋。又经若干年,石在山上斜躺之时,会听得陶公荷锄而来,吟诵那:“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石便随陶公目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十分自得。这情形,抑或能与红楼梦中那块修炼多年的通灵宝玉心心相印,但其实天下石头无一不有来历,只是有的被人书写,有的却未被识得而已,天下人儿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这庐山石,与江州司马白居易也有过一面之缘,有诗为证:“萧疏野生竹,崩剥多年石”,白公显然识得这类石头,崩剥之石被他寻来一坐,故而又有新诗:“弄石临溪坐,寻花绕寺行。时时闻鸟语,处处是泉声。”那白公头戴笠帽,宽袖临风,相对琵琶女,低眉无言,只听大珠小珠落玉盘,切切嘈嘈如雨声。无情未必真豪杰,即便铁石心肠之人,也有柔情似水之时,这般情景在石看来,不知动心与否?
又有豪放的苏东坡站立山巅,叹道:“吾闻太山石,积日穿线溜。况此百雷霆,万世与石斗。”这与天力相斗过的小小石头,曾经的轰轰烈烈似不见痕迹,它或许于山崩地裂之后,又经历一番暴雨山洪的席卷,随溪水翻滚打磨,最终如当下光滑如玉。
小溪的近旁,便是我们入住的东谷渊明村,陶公的足迹无法寻觅,眼下南山的黄菊也还未到绽放的时节,但篱笆墙的影子依稀在眼前,山风随人而过。我自静谧的石板街回到住地,手中盈握这石,一种笃定不觉油然而生。二日踱到庐山抗战博物馆前,眼前突然一亮,却见一块无字的巨石迎面而立,这是当年为了纪念抗战,表达中国人的坚定而树立的,而这巨石通体豆青色,质地坚硬,纹路清晰,与我拾起的小石头色泽乃至形状都居然颇为相似,不过是一巨大一微小。世上万物,常常见其小也见其大,它们千万年的命运及内在的坚定,谁又能说没有相同之处呢?
而我,将拾起的庐山石带回了家中,陪伴它的,尚有一侧书香,我看见它,便再次走进了庐山,走进那万载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