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达
2015年01月27日 来源:人民日报
近来,已故作家贾大山颇受关注。他生前没出过一本书,如今他的作品全集和选本却都十分畅销。
文坛缘何重新发现了贾大山?他的作品,有着什么样的风格特征与艺术价值?他的为人和为文,又能给今天的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
对于这些值得研究的问题,本文试图给出答案。
——编者
习近平同志写于1998年的文章《忆大山》,今天读来仍令人感动不已。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是真情的自然流露,是心与心的赤诚相对,是人格对人格的欣赏,是对人才的由衷尊重,令人想到了高山流水酬知音般的高尚境界。反复通读此文,不由眼热心酸。
习近平同志评价贾大山的话,显示了他知人论世的超卓眼光。贾大山有着洞察社会人生的深邃目光和独特视角,他率真善良、才华横溢、析理透彻。如何从人品到文品综合考量和发现贾大山的价值,令人深思。
必须看到,贾大山坚持为人民写作的实践和精神,在今天仍给我们以启示。他的短篇小说,在今天仍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如果没有这个前提,贾大山是难以引起如此广泛关注的。贾大山曾说,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自己熟悉的人物更有把握。他极其重视深入生活。他是以写实为主的现实主义作家,但如果有谁因此认为他在艺术上不讲究,那就大错特错了。早在1989年作家铁凝就说过,贾大山创造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乐观的辛酸、优美的丑陋、诡谲的幽默、愚钝的聪慧、冥顽不化的思路和困苦中的温馨。由于他坚持将真善美作为艺术的永恒价值,他的不少作品便如水落而石出,在事物的表象之下,保持着鲜亮而深邃的对生活、人生的洞见和展示。在我看来,贾大山小说的本真的美是存在的、深藏的,任何表面的价值和时髦的风尚都掠不去它,艺术并不与时间同步。
在贾大山的创作中,罕有荒诞、变形、魔幻等繁复的手法,而是多以素朴、明快、简洁的面貌,按生活的本来模样加以呈现,显露生活自身的美。凡是被横流的物欲、浮华的世风所眩惑的人们,尽可以到贾大山的作品里去恢复一下感官的清新,结识几个未遭涂污的灵魂。例如《花市》,主人公是个叫蒋小玉的姑娘,她上市卖花而购者甚众,说明“原来乡下人除了吃饭穿衣,他们的生活中也是需要一点花香的”。作者敏锐地察觉到,买花人并不都懂得欣赏花,其中仍有个别的低俗者,在败坏花香四溢的空气。蒋小玉没有把美丽的令箭荷花卖给那个浊气熏人的“干部”,却廉价地卖给了那个老农,引发了一片会心而开怀的笑声。作品不但写出了姑娘花一样美好的心灵,也映照出人心的转移、世道的变换。
应该看到,从《取经》到《梦庄纪事》系列,贾大山突破了原先较狭窄的观念束缚,完成了创作上的一次飞跃和蜕变。距离拉开了,不再满足于“近视”地评价生活,给人以“后退一步,海阔天空”之感。这个系列的作品,格调深沉,韵味悠长,不露声色,于平易中显深刻,于素朴中见浓度。它们大多是对往事的追忆,经过了反复含咏、体味和咀嚼,是作家心灵中的财富。与作家原先恪守的“忠实再现”不同,这组作品具有“再现中的表现,写实中的写意”的特色。例如《花生》就深受好评。人们大多是从批判和控诉极“左”路线的角度着眼的,震撼于为一粒花生而死的小姑娘,震撼于生命的尊严不如一粒花生。其实,小姑娘的父亲,那个永远把小姑娘扛在肩上的生产队长也很值得注意。他一听到要动用花生,就牙疼似的吸气,反复强调要保证给国库上缴,申明“吃油不吃果,吃果不吃油”。他最心爱的小姑娘偷吃花生,被他猛击一掌,花生卡在喉咙,死了。试问,这是个冷酷至极的人吗?当然不是。这是一个极深刻的精神悲剧。
《梦庄纪事》中的那个“我”,也不再是单纯的故事叙述人,而是与农民共思考、共反省的角色,体现了作家主体意识的强化,还含有研究民族性格的指向。例如在《俊姑娘》里,俊姑娘是个漂亮的女知青,刚到梦庄,村人视为珍宝,还说她的俊气能降疯魔。时日一长,她的形象就不佳了,长得漂亮成了罪恶,她爱唱歌、爱写信,全成了不可饶恕的缺点。由于她比别人多了个“漂亮”,在其他方面都得比别人少点什么才行,直到她因劳动被砸伤了腿,处境才有所好转。这不是很耐人寻味吗?与这种无情的解剖相联系的,是作品抒情性的强化。那不是肤浅的歌吟,而是能进入人物心灵深层的、带点忧郁色彩的感发。《干姐》就具有这样的气质。干姐是个自己无缘受到文化教育却艳羡和尊重文化人的乡村女性,她泼辣、粗野,却反对“我”变得粗俗。由于“我”胡琴拉得好,她要“我”认她为干姐,觉得自身也有了某种价值,引以为豪。
在今天,贾大山给我们的另一重要启示是:坚持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致力于对传统的更新又不失传统的精髓,反对机械化生产或有数量无质量、有高原无高峰的“以创作丰富自娱”。贾大山强调厚积薄发,博而能一,他说,假如用可以盖一座楼房的材料盖几间平房,哪儿做檩,哪儿做梁,任你挑,那平房一定盖得好;反之,那楼房也肯定盖不成,只能东拼西凑了。这话既朴素又深刻。别人改稿可能越改越长,贾大山却是越改越短。他向戏曲和民间文艺汲取营养,也向《聊斋》取经。由于写作体裁的不同,我们也许不能做到他的惜墨如金,但提高审美的纯度,锤炼汉语的美质,正是今天纯文学的生存之道。
贾大山是一名只写短篇小说的作家,他对短篇文体的贡献值得挖掘。他有着在艺术上“世故到极点的天真”,一贯重视磨砺自己的“白描”功夫,即去粉饰、勿卖弄、有真意的写法。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是“下笔不灵看飞燕,行文无序看花开”,极重视灵感的获得,向大自然和传统文化学习艺术技巧。他的作品犹如一个衣着朴素、式样合体、不施铅华、身材健美的农家少女。贾大山是可以背诵自己的小说的,可见他的用心之深、打磨之精。“简洁”,曾是短篇创作中备受推崇的品格,贾大山因“简洁”而独树一帜。可是现在的短篇创作中,却有一种繁缛和冗长之风——缺少提炼的故事,沉闷无趣的叙事,无节制的长句子,正在破坏短篇的艺术特质。回头看贾大山的短篇,在今天不也是难能可贵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