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过年
作者:郭文斌
2015年02月12日 来源:光明日报
北方春节有包饺子的习俗。
■主讲人:郭文斌
■时 间:二○一五年一月二十九日
■地 点:北京市朝阳区定福庄动漫社区
教育部与本报联合举办启动“大家写小书 名师大讲堂”系列活动,该活动日前走进北京社区,邀请宁夏作协主席郭文斌从春节中所蕴含的“感恩、和合、祈福、教育”等多个角度阐释与年有关的传统文化,为定福庄社区百余位居民献上了一场精彩演讲,本版将演讲内容整理刊登。
对我来说,大年的快乐如汪洋大海。且别说在现场,就是每一次回想,都让人的心灵为之振奋。在写完长篇《农历》之后,我再也没有经历过类似享受的写作流程,那真是一段记忆中的黄金。如果说我这一生还有什么足以让自己庆幸的地方,那就是我拥有如此黄金。我非常感激上苍没有把我降生在城里,包括豪门显贵之家,却投放到宁夏西吉县将台堡一个名叫粮食湾的小山村,它让我能够从童年开始就享受大年所带来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快乐,销魂的快乐,无缘无故的快乐。我曾在长篇《农历》“大年”一节中写到一个细节,当五月和六月把新衣服穿上以后,正式守岁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他们俩就在院子里莫名其妙地跑,从这个屋跑到那个屋,从那个屋跑到这个屋,没有缘故,就像两尾鱼,在年的夜色的河流里穿梭。
那种没有缘故的快乐,在我人生以后的乐章中再也体会不到了。那种快乐之所以让我那样迷恋,就是因为它是纯粹的快乐,没有任何污染的快乐,没有任何杂质的快乐,纯天然的快乐。这个快乐我现在还说不透,它到底为何如此让人怀念,让人感动,让人难以忘怀,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它跟大年有关。
也许大年它本身就是童年的,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人类的童年,本身就是无尽岁月的一颗童心,所以才如此让人彻骨地怀念和感动。所以,大年事实上已经不单单是一个节日,它是一种类似于母亲怀抱的幸福所在。在这个特有的母亲怀抱里,我们的灵魂得以舒展,得以灿烂,得以滋润,得以狂欢。
这让我每年腊八一过,心里就乱起来,做事不能专注,思绪总是往老家跑,就像着了魔一样。再看新闻,整个中华大地上都在涌动着回家潮,让人感动,也让人忧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因为一个特殊的因缘,有一年,只能在城里过年,在一种类似失恋的状态中,我站在大年的门外,重新打量,蓦然发现:大年本身就是吉祥如意。
通过感恩走进吉祥如意
感恩生吉祥。《说文》释“年”为五谷成熟。而五谷成熟之后呢?感恩啊!于是便有了“腊”,《说文》释“腊”为十二月合祭百神。把一年的收获奉献于祖先灵前或诸神的祭坛,对大自然和祖先来一次集中答谢,知恩思感,这便是中国人的逻辑。在品尝佳肴美味的时候,在享受五谷丰登之喜的时候,在沐浴合家团圆天伦之乐的时候,感念天地化育,感念风调雨顺,这便是“年”了。
这种感恩之情,渗透在大年的每一项活动中。诸如“三阳开泰从地起,五福临门自天来”这些对联,则是对天地直截了当的感恩词。每年必请的年画《孔子演教图》《三皇治世图》,则是对致力于改良世道人心的圣人的礼赞。一场场社火和大戏,更是中国老百姓全面系统的感恩和敬礼,他们把那些给了他们无限希冀和美好幻想的意象全部纳入歌颂之列、恭敬之列、感谢之列。
禅宗有句话叫“因何而来”,是问人因何而来,生命因何而来。我想可能就是为感恩而来。所以我们最感动的时候,恰恰是在感恩的时候。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细心去体味,就可以从一粒米中看到造化的恩情。一粒米,从作为一颗种子进入土地,到来年变成一株庄稼的过程,我们可以想象,其中包含着多少阳光、地力、风之调、雨之顺,包括时间,包括耕耘者的汗水和期待。年的意义,就是要让我们在大丰收之后,回到一餐一饮,回到一粒米,去发出我们内心的那一份感激,对阳光的,对大地的,对雨水的,对风的,包括对时间和岁月的。
感恩是乡土中国永恒的话题。它渗透在中华民族的每一个节日中,渗透在中国人的每一项活动中。寻根问祖也好,祭天祭地也好,给老人拜大年、走串亲戚也好,都是教人们不要忘本。连同一草一木、一餐一饮,半丝半缕,都在感念之列。真是岁月不尽,感激不尽。
中国人把孝作为德行和伦理的基础,正是因为它能够保持人的感恩心。感恩心通道,道生吉祥如意。《弟子规》云:“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就是说,一个孝子,做学生应是一个好学生,做农民应是一个好农民,做官应是一个好官。为什么呢?因为任何人生的污点和道德上的缺失,都会使父母不开心,都是不孝。大年把孝以一种约定俗成的方式仪式化,又以一系列仪式神圣化。
在古代中国,大年的许多仪程都是在祠堂里进行的,它的核心内容是一个孝字。当一个人进入祠堂的时候,就不由得不心存高远,志在君国。因为只有如此,将来才有资格位列“仙班”,让子孙后代沐浴来自自己的光荣。一个人如果因为“德有伤”而被从祠堂开除,那对子孙后代将是一种怎样的打击?为此,每年的祭祖大典,既是感恩,又是鞭策,本质上是在演孝。
在故乡,大年初一,作为儿孙,都要很庄严地给祖父祖母和父母高堂磕上一头。那一刻,你会觉得不如此不足以表达对老人的祝福,只有当你的膝盖落在土地上的时候你才能体验到那种恭敬和崇敬,才能体会到一种站着或躺着时无法体会的感动和情义,因为那一刻你变成了一种接近于母体胎内的姿态。初二是一定要去岳丈家拜年的,娶了人家的女儿就意味着要承担一部分孝道。之后,是要给老师、亲戚大拜年的。
因此,我是不同意“年”是怪兽说的。如果说真有一种怪兽需要在岁尾年初去驱逐,那这个怪兽就在人的心里,它是贪婪、自私、嗔恨,包括无情无义,包括没有感恩敬畏之心。
通过“和合”走进吉祥如意
和合生万福。和是和谐,合是团圆。一年的奋斗和汗水,只有回到团圆,落实到和谐上才有意义。这,也许就是回家潮势不可挡的缘由吧?团圆饭,特别是除夕的团圆饭,它不是简单的一顿饭,在更多意义上是一个伦理上的象征。一家人一族人能不能坐在一桌上,它已经不单单是一顿饭的问题,而是这个家的圆满程度、幸福程度、昌盛程度。大年三十,习惯上我们都要吃饺子。而饺子呢?它不同于面条,不同于菜,它是一种包容,一种和合,一种共享,一种圆融,它象征着团圆、幸福和美好。
团圆之所以如此重要,还因为它是一个永恒的忧伤话题,从一定意义上讲它是分别的代名词,因为没有分别就没有团圆。团圆给人们的渴望因何如此强烈?就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分别,而且分多合少;也正是因为分得太久,合才显得特别甜美。而作为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奔波是难免的,出游是难免的,为了生计走南闯北是难免的,无论做官做商做工。特别是现代社会,大多数人事实上都是游子,而游子盼归,这本身就是忧伤的话题。过完大年,点完明心灯,我们又要出发。所以大年是一个巢,也是一个港口;是归帆的地方,也是千舟竞发的地方;它是驿站,又是岸;最终是伴随游子走天涯的三百六十五个梦。
再说和合。可以作为中国人表情的年画《一团和气》,居然能让一个人端居圆中,甚至就是一个圆,真是再智慧不过。画上的那个人笑口常开,题画则是“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经百万亿劫不恼不怒,历百万亿劫无怨无尤”。当一个民族以这样的意象作为图腾,她,怎么能不万古长青?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设若一个人正在生气,看到这样的年画,脸上该转化为怎样的表情?什么是福,什么是禄,什么是寿,答案就在他们的脸上。
在我老家,只要有人家填了“三代”(在红纸上填写的祖宗三代神位),人们就都要在大年初一进去上香的,即便仇人。在老家,许多冤家就是于大年初一这天和好的。人家都能进门来,在“三代”前上香,在祖宗前磕头,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于是握手言和。就是再大的仇恨,如果这天不去人家“三代”前上香,那全村人都会看不起他;假如去了,对方不让进门,那全村人从此就会不进对方的门。正是基于这样的民间“条例”,大年成了一个天然的和事佬。包括大年初二之后的“走亲戚”,除了体现着感恩、孝和敬的主题之外,还是对乡村伦理的一种自然维护。
这种和合还体现在非人间伦理上。比如,大年期间门神、药神、土神、喜神、吉神、财神、井神、梯神、路神、场神、车神、水神、牛头马祖等等众神共庆的场面,无不上演着一出和合大戏,也体现着中国文化让人感动的包容性。三十晚上每个屋子都不能黑着灯,无论是牛窑羊圈还是鸡棚狗舍,都要给它一盏灯,都要“进火”,不能有一处黑暗,不能有一处光明的盲区。真是天涯共此时,光明共此时。元宵节的灯也一样,应该分配在每一个层面,包括仓屯、井栏、草垛、磨台、蜂房、燕窝,甚至桃前李下,都要和家中一样拥有一盏灯,都不能有遗漏。这就是中国人的“众生”理念和平等观,它的背后还是一个“合”。
中国人为什么以和为贵,为什么讲家和万事兴,因为只有通过“和”,我们才能抵达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合”:“天人合一”,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吉祥如意。
在中国古老的哲学体系中,无论是儒,还是释,抑或是道,“天人合一”都是它们的核心旨归。为此,我们需要腊八的“难得糊涂”,需要从小年(腊月二十三)开始的除尘。“难得糊涂”是让我们从惯性和速度中解脱出来,从功利和世俗中解脱出来;除尘是让我们从污染中解脱出来,从尘垢中解脱出来。从一定意义上去讲,惯性和速度也是灰尘。我们之所以能够在井里看到自己,那是因为井的安静,我们之所以在湍急的河流里面看不到自己,那是因为河流的匆忙。人们只有扫净心灵的灰尘,回到当下,才能走进“天人合一”,才能和万物沟通,才能和天地同在。回到当下是对诸神最大的礼敬,也是对生命最大的关怀,因为只有你回到当下,你的心才在现场,而只有你的心在现场,你才在“生”之中,“忙”是“心”的“亡”。
为之,在大年中有许多具体的要求和程序。
听父亲讲,社火中陪伴仪程官的几大灵官,在上妆之后便不许说话,整个过程,多数情况下是整整一天。因为在进入“社火”之后,他们就不再是世俗意义上的人,而是傩,而傩就意味着是天地中介,人神共在,凡圣一体,任何世俗的表达都是不敬,都是冒犯,包括世俗的念头都要警惕。这种极为强烈的角色意识和纯粹的进入,贯穿在大年的所有祭礼中。从腊月三十开始的一个个祭礼,无不都是一种走进天人合一的门径。关于爆竹,也有许多说法,但我理解,它既不是为了驱邪,也不是为了热闹,它仍然是唤醒世人的一种方式:通过那一声声一串串或脆或钝的响声,让我们从迷糊中警醒过来。
而元宵节点荞麦灯,带给人的更是一种大喜悦大安详。想想看,深甸甸的月色中,一桌的荞面灯渐次亮起。摇曳的灯苗把我们带入生命的原初,带入释家讲的那个“在”。那时,你会觉得,那灯苗,就是灵魂的形状,或者说是生命的形状,或者说是天人合一的形状。它本身给人一种召唤。我想每一个人在看到灯的时候、火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回到自身的感觉。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写到,尽管暖气片给了我们热度,可我们觉得它是冰凉的,而炉火可能提供不了暖气片那样的热度,但是当我们看到那一束火苗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温暖就从心底升起。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祭礼中都要出现火的缘由吧。
也许,火的状态就是一种当下的状态,火在点燃之前是沉睡,燃烧之后则进入另一个沉睡,只有燃烧的那一刻是醒着的。而只有亮着灯光的房间才是小偷不敢光顾的,可是一生中作客我们心宅的小偷何其多也。这也就是元宵节点灯时分,老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心生任何杂念的缘故吧!他只让我们静静地看着,看那灯捻上的灯花是怎样结起来的。看着看着,我们就进入一种巨大的静,进入一种神如止水的状态。那一刻,我们的心灵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就像头顶的一轮明月。真是敬佩元宵节的创造者,他能够把点灯时分和月圆时分天然地搭配,简直是一件再高妙不过的创造。你的面前是一片灯的海洋,头顶却是一轮明月,这一刻,你怎么能够不天人合一呢?
而那灯本身就引人思索。一勺油、一柱捻、一团荞面,就能够和合成一个灯,而且油不尽则灯不灭。而最终让这灯亮起来的则是人手里的火种,那么,人手里的火种又是谁点燃的呢?这难道不是生命和宇宙的奥秘吗?
为此,古老的元宵节,我理解,它是古智者苦心为他的后人设计的一场回到当下的演习。相比点明心灯,城里的闹花灯事实上已经变成了一种竞技,或者说一个规模性的文化活动。而只有保留在民间的点荞面灯,还保存着心灵的意义,还保留着元宵节点明心灯的原始意味。
如此看来,人们把以纪念释迦牟尼成道之日的腊八作为“大年”的开始,把元宵夜点明心灯作为“大年”的结束,有着特别强烈的象征意义。因为在东方人看来,成道、明心见性,意味着大解脱、大自在、大安详、大快乐、大幸福。这些“大”,也许才是“大年”的真正含义,也是人们为何如此迷恋“过年”的秘密所在。
通过祈福走进吉祥如意
在大年期间,无论是年画、社火,还是大戏,还是各种祭礼,包括一言一行,都是祈福。《一团和气》《连年有余》《五福临门》《出门见喜》《天官赐福》这些年画,既是公认的中华民族符号,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核心意象,同时也是人们美术化了的祈福。而社火则纯粹是一种媚神之歌舞。社为土地之神,火是火神,社火中的仪程则是纯粹的祈福。比如《财神颂》:“财神进了门,入着有福人,福从何处来,来自大善心。”就是说,财神进门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你首先要是一个有福人。而福从何来,福从善来。由此,我们发现,这个《财神颂》,实际上是告诉我们财神的本意。
比如祭祖。先人有言,儿孙福自祖德来。如此,托庇于祖先保佑,则是千家万户再自然不过的心愿。既然一切吉顺都来自祖先护佑,我们怎能不去认真地感谢祖德,去认真地祭祖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春节期间的祭祖,既是感恩,也是祈福,又是教育:你能有今天的健康,今天的平安,今天的荣华富贵,是因为你有一个大后方,那就是祖宗功德。
老人们说,祈福有四要素,一是真改过,二是真奉献,三是真感恩,四是真恭敬,缺一不可。不真改过,祈福无法发生;不真奉献,祈福无法发生;不真恭敬,祈福无法发生。如果带着功利心去求荣华富贵,是求不来的。
单说大年中的恭敬,它首先表现为一种静。大年中的一切仪式,可能都是为了帮助人们进入这个静,包括社火和爆竹那种动态的静,尤其是守岁,守的就是一个静。老家把守岁叫“过夜”。我是反对简化汉字的,却喜欢这个“过”:“走”上面一个“寸”,它告诉人,时间在一寸一寸地移动。当我们回到当下,去一寸一寸地体味时间的时候,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夜”,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年”。
因此,我一再呼吁,对于年,春晚恰恰是一种打扰。对于一个正在一寸一寸地享受时间和空间的人来说,任何非自然的喧闹,都是一种打扰,何况像春晚那样人为的巨大的喧闹。因此 ,假如把春晚提前或挪后一天,可能会让年味大增。
通过教育走进吉祥如意
大年时时处处都在演教。无论是对联、年画、社火,还是祭祖、守岁、拜年,无一不是为了让人们回到生命本质。“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这样的对联自不必说;“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这样的仪程词自不必说; 《和气生财》《和气致祥》这些年画自不必说……
这种教育,还渗透在大年的每一项活动和每一个细节之中。在故乡,人们把初一到初七的七天分别名为鸡日、狗日、猪日、羊日、牛日、马日、人日。问父亲为什么把初一定为鸡日?回答是鸡是“五德之禽”,头上有冠之美是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敌在前敢拼是勇德,有食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报晓不失时是信德。还比如,每家的老人都要叮嘱孩子,过年要断“三恶”:恶口、恶行、恶念。想想看,当每一个人都做到了断“三恶”时,日子该是多么的吉祥!
在乡土中国,大年还是一个文化展览和交流的平台。在我们老家西海固那一带,有许多人家藏着字画,但平时舍不得挂,害怕尘土把它们染脏,只有在每年除尘之后才把它们挂上。大年初一,大家在走村串户拜年的时候,一方面是在拜年,另一方面就是成群结队地去巡览字画。“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些句子就是在小时候大拜年期间识得,并潜移默化记住的。
每年除夕,村里人都有一种习俗,就是到庙里去抢头香。而在庙中等待子时到来的时间里,大家在干什么呢?在看展览。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整整一庙墙的对联,整个一面庙墙上全是红彤彤的对联。“古寺无灯明月照,山门不锁白云封”这样绝妙的句子就是在庙门上看到的。在那样绝尘、肃穆的环境中,看到这种超凡脱俗的句子,心灵经历的是一种怎样的美的洗礼!再比如,“保一社风调雨顺,佑八方国泰民安”,则是一种怎样宏大的境界!他们不但要“风调雨顺”,还要“国泰民安”,这就是中国老百姓的情怀。他祈祷,他祈福,但他没有说“保我家风调雨顺,佑我家荣华富贵”。还比如,我们最熟悉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它包含着一种多大的祝福,同时又有一种棒得无法言说的天地伦理。“天增岁月人增寿”,它的大前提是“天增岁月”,才能“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它的大前提是“春满乾坤”,才能“福满门”。“岁月”在前、“乾坤”在前,“寿”在后、“门”在后,这就是中国人的逻辑。
中华民族在任何时候都在讲“国家”,讲“入世”,在讲儒家学说的核心概念“仁”,让我们走出小家,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就是一事当前要能想到别人。那么推理开来,就是这个对联,就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表达的要义。首先强调共体,再强调个体。每一个婴儿从诞生的那天起就在如此的教育体系中,这样的民族怎么会不绵延不绝呢?
而从腊八开始,回旋在村子上空铺天盖地的一出出古戏,更是绝佳的教育范本。在《葫芦峪》中我们接受忠义的感染,在《铡美案》中我们接受公义的熏陶。一种大慈大悲的旋律在村子上空回旋,一种善恶分判的节奏在土地上激动,荡人气,回人肠,催人泪,热人血,直人骨,正人髓。
大年是一出中国文化的全本戏,是一出真善美教育和传承的全本戏,是中华民族基因性的精神活动总集,是华夏子孙赖以繁衍生息的不可或缺的精神暖床,是中华民族的一种准宗教性质的体统。
它是岁月又超越了岁月,它是日子又超越了日子。它带有巨大的迷狂性和神秘性,这种迷狂和神秘,可能来源于中华民族的精神源头“巫”传统,其核心是“天人合一”。为什么要真改过真奉献真恭敬真感恩,为的就是能够“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既是目的又是方法。为此,我们需要不打折扣的诚信和敬畏,需要不打折扣的神圣感,所谓“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如此可见,这大年,其实就是一个“合”字。和天地相合,和日月相合,和四时相合,和鬼神相合。这种迷狂,这种大喜悦大快乐,正是来自于这个“合”。为什么爱情那么让人着迷,因为它是一个合;为什么合家团圆那么让人着迷,因为它也是一个合。所以这个“合”字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的一个代表性符号,或者说代表性的意象,我们也许只能从“年”的味道里去体味,从那种无缘无故的喜悦和狂欢中去体味。
正是这种迷狂性,才造成了海潮一样的回家潮,造成了季风一样的春运,才让人们在季节的深处不顾一切地回家,候鸟一样,不由分说地,无条件地,回家。为此我说,娘在的地方就是老家,有年的地方才是故乡。
我们甚至可以说,大年是中华民族的一桩无比美好的计谋,它把华夏文明的骨和髓,通过连绵不绝的仪式,神圣化,民间化,亲切化,轻松化,出神入化……
大年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导师,又像一个天才的导演,演义着中国文化的无尽奥义。
懂了大年,就懂得了中华民族,也就懂得了生命本身。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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