圪梁梁
作者:刘成章
2015年06月12日 来源:中国文化报
先解释一下“圪梁梁”这三个字。
在黄土高原的语言系统中,圪字用得很多,比如圪台、圪峁、圪蛋、圪结、圪针、圪痂等等,有“无圪不成话”之说,其义有时与泥土有关,然大多情况下却毫无意义,只缀于单音节的前面,使之变为双音节,起着协调音节的作用。黄土高原语言中叠字运用也很多,比如场沿沿、崖畔畔、沟渠渠、背洼洼、山峁峁等等都是。我曾想,非常频繁地使用这类叠字,大概是只有生活在雄阔浩瀚的黄土高原上的人们才能干得出来。这是一种胸襟和情愫,它一是显示了人们雄睨一切的高大姿态,二是透露出人们对周遭事物的亲昵心肠。梁字当山梁的梁讲,现在我们便可以说说圪梁梁是什么意思了,它是指山谷或凹地之间的一块比较小的狭长的高地,这高地与巨人似的高山大梁相比,只像小小子或小女孩一样的烂漫可爱。
人生苦短,一个人的一生,不常见沧海桑田的变化,亲眼看见一座山梁轰然现身的机会也几乎没有,但,要目睹一道圪梁梁的一朝诞生,只要你稍稍比较长时间生活在黄土高原,并非不可能。记得小时候的延安,就在我家对面的山上,有一个长着些沙棘树的山头,一天夜里突下暴雨,电闪雷鸣不住,滚滚山洪不住,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那个山头的两边被冲成了沟渠,中间呢,一道圪梁梁已然挺立在那里了!
日后,那圪梁梁上,当然落过鸟,走过羊,也出没过一些采摘沙棘果并扔着土疙瘩的嬉闹孩童。
但它终归是普通黄土构成的普普通通的圪梁梁。这样的圪梁梁在广阔的黄土高原有成亿成兆得多,它们亿万斯年来生生灭灭,灭灭生生,任风吹,任日晒,任雨雪侵蚀,要是它们的上面没有浪漫故事,谁也不会多看它们一眼。
时间到了一九八七年。一天,作曲家王建民到我家来找我,兴冲冲地给我带来一首很好听的民歌曲子,那曲子没有名字,只有一节词:“对面畔畔那圪梁梁上站着一个谁,那就是那要命的二妹妹。”我立时被这一节陕北信天游式的歌词感染了,有了一些朦胧的想法。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我从小生长在陕北,工作以后也经常到陕北农村深入生活,即使到了大都市之后,我也从未中断与那块土地的联系,每年至少要跑去一次。我对那里太熟稔太有感情了。只要接触那里的一个画面一个声音甚至一种气息,就能触发出我的创作激情和灵感。
酝酿了一天之后,我脑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物三哥哥;三哥哥一经出现,就和二妹妹一同呼吸着、相爱着,而在大胆泼辣的二妹妹面前,三哥哥显得多么内向而慌乱。圪梁梁呢?鬼使神差地也好像有了生命,这生命似乎最懂得它在这情境中的重要位置,于是携着这一对情人,出现一次出现两次不断地出现,在一段一段的歌词推进中回环往复,跟着我的笔,一步步将我的创作思维显现于纸上。我的笔越来越自信越来越飞扬越来越目的明确,力求使这一切在谱曲后能如阳光下的虹霓一般炫目耀眼。不久,歌词写出来了:
“山畔畔的那圪梁梁上站着一个谁
那就是勾你心魂的二妹妹。
山畔畔的那圪梁梁上十样样草,
十样样看见你九样样好。
二妹妹在这圪梁梁上掏呀掏小蒜,
逗的个三哥哥直朝这搭儿看。
二妹妹在这圪梁梁上摆呀一摆手,
逗的个三哥哥犁地忘了吆牛。
二妹妹在这圪梁梁上站成树一棵,
逗的个三哥哥手里出不了活。
三哥哥你实呀实在难受,
为什么到如今还不开口。
快快到这圪梁梁上砍上两摞摞柴,
咱二人一人一摞背回来。”
要给它命题了。便捷的方法自然是有的,从词中随便找一句就行了,但我不想这么潦草马虎。想过来想过去,很费了一些周折。忽然间,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阵子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就像我儿时那个夜里曾遇到的那种情景一样。待那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停歇之时,一道圪梁梁闪耀于我的心上,统领着我的艺术了!我兴奋极了!我看见那圪梁梁像仙山一般,像诗铸的一般,我立时决定,对,就用它做我的题目了!我兴奋地想:这可是一个出奇制胜不落俗套的创造啊!这可是一个多么新异、多么不同凡响、多么富于独创性的漂亮题目!我激动地在稿纸上写下了它。我热泪盈眶地端详着它。面对它,我好不开心,好不欣喜!我把它看得比我写出的那几句词更具有分量。我已经意识到它将会是很有艺术冲击力的,将会被社会喜迎于怀。我的心里忽然有了几分诧异,我问自己:这是你想出来的吗?你为什么能想出这么一个让自己倾倒让自己想要狂跳的题目?我又自己回答自己: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它是你思路的使然,内容的使然,结构的使然,艺术逻辑的使然!
稿子交给王建民,王建民既精熟于信天游,又才华横溢,他的曲子谱得又快又好。作曲家常宇宏又以他的生花之笔为它和声编配,使之大为增色。接下来由陕西歌舞剧院的女歌手董华唱、杨巧唱、雷安宏唱。人们都感到了满耳的清新。
紧接着,这首歌被《上海歌声》发表,被评上一九八八年全国广播新歌征集评奖创作奖,被早已号称我国民歌歌后的部队女歌手范琳琳演唱,又先后由陕西音像出版社和延边音像出版社分别出版了雷安宏和范琳琳演唱的盒式磁带。
于是乎,一座艺术中的圪梁梁,一座往昔对外地人来说十分生涩而后来大都耳熟能详的圪梁梁,隆起在人们的面前了!
我在最初的激动之后,渐次归复平静,深情北望。苍茫无垠的陕北大地啊,是你以深厚的文化积淀养育了我和王建民等人,又是你促使我们把黄土颗粒筑就的内涵丰沛气韵的圪梁梁,奉献于祖国的艺术长廊中,让它闪光生辉。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看见我们这首《圪梁梁》的民间先祖,即“山畔畔那圪梁梁上站着一个谁,那就是要命的二妹妹”那一首民歌,还有着两三句歌词,但它也冠上了我所命下的《圪梁梁》这样的名字,甚至它的里边也夹杂上了我写的《圪梁梁》中的一些句子。我还看见众多男男女女的歌手,如龚琳娜呀,阿宝呀,王二妮呀,刘艺、王世清呀,等等,他们都此起彼伏地唱着许多不同版本的《圪梁梁》,而那些《圪梁梁》里也都不同程度地浸渗着我的一些心血。当这个时候,我感到我和我们的黄土地以及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完全融在一起了。我多次独自悄悄地想:是他们当年给我馈赠了一节歌词,给了我极大的灵感,因而成就了我的创作。而现在,我的创作又点点滴滴地回流进他们伟大的心脏中去了。我感到我们共着脉动和呼吸,我感到了极大的快意和幸福。
但我同时发现,我们的作品《圪梁梁》的名称和基本框架甚至一些特有的句式,却也齐整整地出现在个把专业文艺人的名下了。对此,老实说,我是颇不高兴的。这些人为什么那么没出息呢?难道不能立点大志,下一番工夫,让自己的心灵在传统经典与活泼的现实中汲取足够的营养,以克服自己的思维贫瘠,以提高自己的原创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