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的故乡
作者:七月
2016年09月09日 来源:光明日报
我们说起的老家,通常是父亲的故乡。从上小学开始,所有填写的“籍贯”这一项,都是父亲的出生地。我从来没问过母亲是在哪里出生的,也从未听母亲念叨过自己的老家,后来才知道她的家在金东。
金东给我的记忆是关于乡村的记忆,来自童年在那里度过的短暂时光。我更愿意把金东的村庄称为村落,这个词里含有民风的厚朴和一方水土的静谧。就像那个叫“蒲塘”的古村落,被当地人唤作“燕儿窝”,祥和又满溢灵气,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乡野的初心。村落中央是一处数十亩的荷塘,我在初夏的午后走向那里,小荷初圆,绿意撩人,我的心一下子被抽离,系在了一茎荷上。我依稀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穿着用面袋子缝制成的白衬衫,那是七八岁间的我,正蹲在塘边看荷荫下轻游的小鱼,看着看着,想伸手去捞鱼,不知怎么就掉了进去,而后惊恐狼狈地爬上岸,鞋里满是塘泥。我一路小跑地回了家,从头到脚洗了好几遍,生怕母亲会闻到荷塘的泥腥味。
后来,家落在了北京,20多年了,我还是把自己当成异乡客,常有说不清的孤独感和失落感,似乎总在怀想着某个地方。
记得儿子出生不久,我便把母亲接来。南方冬季的阴冷直刺骨头,想着她在北京过冬能少遭罪。然而母亲嫌北京太干燥,室内太热,住了几个月就念叨着要回家,我只能把固执的母亲送回了金东。走在潮湿发软的土地上,母亲的心才踏实。回到这里,满眼都是绿色,梧桐树淡紫色的花朵一丛丛地开在高处的枝丫上,微风轻柔地把香气扑打在你的面颊上,路边的茶花也开得正盛,树叶泛着一尘不染的绿色柔光。就算闭上眼睛,也能从空气中闻到满树的青碧和花儿的缤纷。这里的冬天,再冷也就近一个月的时间,忍一忍就能等来春天。这春天的暖绿和馨香,总能大大地补偿你曾经忍受的那几日的彻骨之寒——就像当年家中遭遇窘困时,母亲一个人以瘦削的肩膀,支撑起了家,支撑起了我们姐弟四人的成长,熬过了我们一家的寒冬。故土让人眷恋,因为那里不仅有熟悉的山水味道,还有荷塘烟雨间永不消逝的爱,那里有母亲。
我曾在无数的怀乡诗歌中读到过“老屋”“老墙”这些字眼,它们的消逝让游子们心中留下了无法弥合的伤口。而金东,至今完好地保留着曾经的那方水土。金东的乡亲善良淳朴,他们像守护自己家的楼屋一样,守护着曹宅古镇,守护着塘雅镇民国浙江省立实验农业学校旧址、澧浦镇琐园村古建筑群、蒲塘村王氏宗祠崇本堂、畈田蒋村艾青故居,以及源东乡东叶村的施复亮施光南故居等。它们的存在,带给了我无可替代的归属感。
那些高高的、青砖黛瓦的老屋,那些斑驳却庄重屹立着的老墙大都有着徽州与婺州的建筑风格,我走在铺着青石板的窄巷里,身旁紧挨着老墙,感觉被乡亲们宽厚的臂膀围住。小天井、马头墙、青石条、磨砖花雕门面,楼屋依地势而建,穿村走巷的我,恍惚间又变回那个留着寸头、穿着皱巴巴的白布衬衫的顽劣孩童。关于金东的一切,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失去,即使离得再远,心里也是踏实的,我知道它们就在原地等着我,就像母亲在家里等着我回去一样。只有在这里,我才不会迷路。
我顿悟,几十年来盘踞在我胸口莫名的愁绪,排遣不散的孤独和失落,悉是因为我太久地忽略了另一个故乡——金东。
(七月,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