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与大爱
作者:陈平原
来源:2016年11月02日人民日报
金秋十月,我有机会随中央文史研究馆采风团走访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因课程耽搁,错过了理县与马尔康市,只好直扑小金县的四姑娘山镇。
之所以强调金秋十月,除了季节好,风景美,更因今年九月底,巴朗山隧道建成通车,从成都到四姑娘山镇,全程只需三小时。自汶川大地震发生,加上随后好几次山洪泥石流的袭击,这条贯穿高烈度地震带的公路,曾经坑坑洼洼,让游客望而生畏。如今路好走了,大批游客闻风而动。管理局的领导告知,现在担心的是小镇的接待能力问题。此地原名日隆乡(镇),2013年方才更名,其思路一如云南中甸改名香格里拉,安徽徽州改称黄山,都是为了发展旅游业。那条刻意打造的民族风情街,到处都是嘉绒藏族的建筑及装饰风格,可惜尚未完工。沿途的路灯还在安装中,但小镇的规模已经初显。再过一年半载,这里将会是很好的旅游胜地。
要说旅游资源,四川阿坝得天独厚。中国的世界自然遗产,阿坝占了三席——九寨沟、黄龙加上四姑娘山——后者严格意义上应该是“卧龙、四姑娘山、夹金山脉”。后起的四姑娘山,名气本不及九寨沟与黄龙,再加上入选世界自然遗产不久,就碰上了汶川大地震。蹉跎好几年,如今方才恢复元气,开始真正发力。
在四姑娘山镇住下来,连续三天,游走双桥沟、长坪沟与海子沟,左观右看,不时抬头遥望晶莹俊秀、风姿绰约的四姑娘山,确被层出不穷的美景震慑住了。除了拍照、赞叹与眩晕,似乎没有更多语言交流的必要。
一夜雨雪,四姑娘山显得更为妩媚。虽说山顶终年积雪,可太阳一出,视觉效果大不一样,真的是“朝肥暮瘦”。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在双桥沟我们躲过了中雨,在长坪沟则遇上了冰雹。好在这里的冰雹个头小,只比米粒大一点,躲在大树底下,观看东边日出西边雹,也蛮有趣。
长坪沟我只走了七公里栈道,外加开始上坡的二道坪、唐柏古道,来到了枯树滩,欣赏一阵美景,就开始打道回府。沿途不时闪过背着行囊、意气风发的徒步旅行者,让我自惭形秽。穿越长坪沟据说是中国十大经典徒步线路之一,但我既无体力,也没时间,只好“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临到出口处,忽闻喜鹊声,不知谁家好事近。
在这高原上行走,抬头雪山,俯首溪流,固然很惬意,但同行多年长,不敢逞能。边走边看,其实也是为了节省体力。从沟谷到山顶垂直带谱明显,一日可见四季景观,这我晓得。可除了鸟语花香,千余种野生动物,我没见到;诸多珍稀高山植物,我又不懂。只是双桥沟那高达十几米的沙棘,虬曲苍劲,扎根于河床石砾地,屹立在苍茫天地间,犹如巨型盆景,实在壮观;还有就是属于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的岷江柏木,苍翠葱郁,挺拔在长坪沟栈道两侧,竟然很容易抚摸到。一路上问东问西,不外遵从古训,“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据说此地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共有数十座,只不过这四座毗连的山峰最为高挑出众,阳光下格外迷人,于是被命名为四姑娘山。导游依惯例谈起了民女抗拒恶霸,最后变成仙女峰的故事——这比书上说的四位美女保护大熊猫还是好些——幸亏很短,几句就带过了。过去说“戏不够,神来凑”,近年发展旅游业,也有这个趋势。到风景名胜区游览,最怕没完没了的关于神仙、帝王以及才子佳人的神奇传说。其实,大自然鬼斧神工,足够你欣赏的,用不着太多大同小异而又牵强附会的神仙故事。面对如此雄奇壮阔的美景,真的是“欲辨已忘言”。
从天高云淡的四姑娘山镇一路爬坡,穿越不久前通车的巴朗山隧道,马上进入一个新天地,云山雾罩,十米外不辨方向。一路下滑,弯道多多,看得我等胆战心惊。好不容易峰回路转,来到了位于卧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中心地带——汶川县耿达镇。
闻名中外的卧龙自然保护区,创建于1963年,虽说有很多珍稀动植物,但还是以“熊猫之乡”广为人知。每天前来观赏那些成年的、半成年的、未成年的大熊猫的科学家及游客络绎不绝,听讲解员谈论大熊猫的习性以及该基地如何攻克大熊猫养育三大难题,我很有兴趣;但我更关心的是大熊猫野化训练——如何帮助其重新融入大自然,而不是老死于动物园。只靠人类的精心养育与孩子们的掌声鼓励,或者作为国家外交亲善的礼品,是不足以完成此使命的。好在管理局的朋友很专业地打消了我的疑虑。
记得汶川大地震的诸多报道中,曾提及卧龙保护区的大熊猫一死一失踪,其余的得到了安全转移。想象中,此地受灾应该不太严重。到了这里才知道,那次天崩地裂,对保护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经济损失严重。因此,才有了今日耿达镇上的大幅广告牌:“香港同胞有大爱,熊猫故乡展新颜。”这可不是说着好玩的,香港特区政府总共援建卧龙自然保护区二十三个项目,投入资金十四亿多元。汶川大地震时,我正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曾目睹香港民众踊跃捐款的场面。只是那些捐款另有用途,并非此大熊猫基地援建项目。
四川特大地震的援建工作,中央统一指挥,各省对口援建,广东负责受灾最严重的汶川县。任务进一步分解,各地市负责援建一个镇,卧龙大熊猫基地所在的耿达镇,恰好分给了我的家乡潮州市。放下行李,竟然发现村口有“广东潮州新村”的牌子,让我大为惊讶。管理局的朋友一听说我是潮州人,马上讲述了一大堆援建故事,还有他带队回访潮州时的见闻。可惜他询问的那几位援建干部的现状,我不清楚,无以为应。不过,听他这么如数家珍地谈论前来帮忙的潮州同乡,我还是很得意。
参观“5·12”汶川特大地震震中纪念馆,重温那些撼人心魄的场景,也体验了地震时的状态。不过,最让我感动的,是一位小学老师的故事。当群众徒手搬开垮塌的映秀小学教学楼的一角时,看到眼前的一幕:张米亚老师跪扑在地上,双臂紧搂着两个孩子,孩子还活着,而他已经气绝。由于紧抱孩子的手臂已经僵硬,救援人员只得含泪将之锯掉,才能救出孩子。生死关头,瞬间的反应,很能体现教师的职责与精神。
映秀镇的“四川汶川特大地震漩口中学遗址”,是整个汶川大地震中唯一保留的大型遗址,吸引了很多人前来参观凭吊。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残垣断壁”,那些原本整齐的五层楼,或扭曲变形,或整体陷落,可以想象地震爆发的威力。正前方破裂的汉白玉大钟,停留在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指向天崩地裂的那一刻。广场上,不断有民众前来默哀、献花,绕场一周,气氛很是肃穆。
八年过去了,今天的映秀镇,“山水相映,景色秀丽”,很像富裕且有情调的江南小镇。每天有民众从四面八方赶来,既向地震中遇难的生灵致意,也借此释放紧绷的心情。我到的那天,恰逢熊猫节,小镇上彩旗飘扬,人群熙熙攘攘,若不是地震遗址及纪念馆的存在,很难想象此地曾遭遇人力无法抗拒的灭顶之灾。
面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人类必须保持某种敬畏之心。我们能做的,是尽可能地顺应自然,因势利导;或在灾害来临时,同心协力,尽可能减少损失。单就山川而言,壮美与奇绝,往往意味着地质结构的不寻常。越是令人赞叹的美景,越可能潜藏着某种危险。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说起来容易,其实很难。因为,骄傲的人类,常习惯于以自我为中心。只说“美景”,而忘记其潜在的风险,便是一例。
记得学界曾有争论,克隆技术是否能够拯救大熊猫,若做得到,还需要花那么多钱去精心保护吗?正反双方都是科学家,我没有插嘴的能力。不过,我的想法很幼稚——保护这些笨拙的大熊猫,不纯粹是科学技术问题,很大程度上,那是在保护我们人类的爱心。
四姑娘山的美景,卧龙大熊猫的憨态,以及映秀重建的汗水,三者或许有某种共通性,那就是天地的“大美”连着人间的“大爱”,二者都值得认真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