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荫留与后人看

作者:林岫

时间:2011年04月28日   来源:光明日报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春和物萌，最易种树。古代没有种树节，但官衙、学府、城野人家逢春都鼓励种树。《隋书》记载过配发桑榆树苗的事。《南史》称“沈瑀为建德令，教人一丁种十五株桑、四株柿及梨栗；女、半丁之人（即少儿）咸欢悦，顷之成林”。前人人心向善，岁岁为故里种树，也不简单。

　　诗人爱种树，种后赋诗留念，史不少见。读宋苏轼的“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韩琦的“得地最宜儒馆种，结根须作栋梁看”等诗，都会觉着清气扑来，雅兴不浅。清代曾晖春写过一首《艾城官舍公余手植桐竹松梅》：“梅花高洁竹檀栾，松子桐孙次第安。莫道衙斋如传舍，。”檀栾，形容嫩竹秀美。首二句分写题中“桐竹松梅”四字，论作法，这叫“分点题面”。传舍，即旅店。诗的主意在劝导，说不要把衙门当作仕途过路的歇脚旅店，多种些树，办些实事，也是功惠德范的大事。借种树，说说做父母官的感想，如果真地发自肺腑，百姓自然有幸。

　　种树，能想到“清荫留与后人看”，先有了奉献的精神。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就是这个意思。后人呢？想想前人的功惠，也岁岁种树，大概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山荒河枯、草原“沙化”的麻烦了。其实，算计算计，林木清荫在功惠后人之前，也给种树人留下不少实惠。种树成材，先不说那减缓水土流失和为栋为梁的大实惠，单凭好树如画，富氧净化环境，就让人益不胜收。春天能回黄转绿，林木葱茏，现出勃勃锦绣生机。入夏的流碧环翠，还能在供赏之外拂炎遮雨，清烦祛暑。《闽志》载有北宋蔡君谟在闽南为官时，因暑溽瘴害，“令夹道种松，以避歊毒”事。志曰“至今赖之”，可见种树避瘴确实有效。金秋之硕果丰盛，几可与稻黍同功，那“拂袖金丸落，横枝玉颗垂”、“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苏轼）等诗句，足证秋色之可爱可贵。待到寒冬腊月，树以铜干铁枝蔽风御雪，又有雾凇冰挂供人清心悦目。此际若能展读“凌寒翠不夺，迎暄绿更浓”（魏收），又“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范云）等诗句，精警极似座右立铭。由此观树，四季成岁，岁岁如此，功莫大焉。

　　种树，既然是好事，种树人则须自养美好心田。树成栋梁，与人成良材，何其相似。另外，万物有性，物以性示人，对人的立德养性也有教育作用。譬如松柏之耐瘠奇倔，冬青之蓬勃傲寒，翠竹之劲节虚心，皆可以为人施教。读至“岁寒色不改，劲节幸君知”（李峤）、“翠柏信良材，成长计功迟”（方孝孺）、“庭雪到腰埋不死，如今化作两苍龙”（苏轼）等，亦能对树木怿然高望，恭敬几分。

　　宋代跟范仲淹一起防御西夏入侵有功的陕西安抚使韩琦移种小桧，写过一首《小桧》，诗意颇堪玩味：“小桧新移近曲栏，养成隆栋亦非难。当轩不是怜苍翠，只要人知耐岁寒。”先说养桧成材，是为后两句作铺垫。主意在说种树可以教育“人知耐岁寒”，从而激励自己培养出吃苦耐劳的品德。

　　据《杭州志》载，曾有兄弟不和，同赴县衙门打官司，因路途遥遥故，夜行至古树下休息。天亮后见古树枝叶相交相亲，翠盖蓊郁，原是同根而出的伯仲树，惊讶树有宽容退让之德，相比自己的作为，低头深悔不已，遂罢讼，携手还家。“庭种竹梅松柏树，一门风雅自清新”，以清物蔚然门风，确实标榜有理。

　　曲阜孔林有千年楷树，其木纹理如贯钱，有纵无横。《阙里志》说：“以之为杖，可以戒暴”。明清时，有人题其楷杖，诗曰：“纵理无横子贡栽，孔林原自不乏材。楷能戒暴为人杖，草木都从养性来。”戒暴，即不准横行霸道。曲阜楷木是否真是子贡等孔门贤弟子所栽，恕不讨论，但其纹理有纵无横，无疑是天生好教材。游客至曲阜，解读此诗后，对楷杖戒暴并能启迪养性，无不肃然。

　　说种树，绕不开的话题当然是砍树。《淮南子》曰“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智者先忧。滥砍盗伐，无尽索取，始终是古今棘手的难题。

　　种树，本为便取便用，却要严禁滥砍盗伐；天下事有难为而必须为者，护树即是一例。面对拱抱杰构，工匠手下留情，客观上可以起到保护作用。台湾阿里山森林的珍贵红桧曾在日军占领时期遭到过疯狂掠夺，其中光武神木群中千岁乃至三千岁的古桧能够幸免，与当地山民不忍运斤，冒死引路而令盗伐者困死不出有关。盗伐者迷山困死，以及后来入山便闻风战栗，当然不是神木显灵，山民护树的机智和大无畏，都可歌可泣。北宋诗人黄庭坚曾亲历过衡山古松下“巧匠旁观，莫之能伤”的感动，也以大材为奇，奇才必须保全，发出过“勿伐勿败，祝圣人寿”的倡议。黄庭坚将古松看作“圣人”，绝非过情之誉，能保持敬畏的真诚心态，其衷当怀“崇善必恭”的古风。

　　据《四川志》载，绵竹县昔有一寺，寺中古柏峨峨壮观，县令欲砍伐古柏用来建造官署，乡民畏其权势，“莫敢逆者。寺有老僧题一绝云：‘定知此去栋梁材，无复清阴覆绿苔。只恐深山明月夜，惧他千里鹤归来。’县令见之，恻然而止”。此诗前二句述说权势压人，现实严酷，道出无奈。后半，一恐一惧，二字足让那盗伐者心虚胆颤。老僧略施小计，稍作恐吓，居然威慑有力，估计县令已经感觉到了乡民敢怒不敢言的无形压力。因为史笔或易，诚信偏移，而诗笔崭崭入集，或可存照千秋，所以古人常道“不畏史笔，反畏诗笔”。闻绵竹僧诗止伐事，应当信然。

　　以种树遥寄故土之思，多为游子抒发乡情的首选。张大千晚年在域外建环碧庵别业，因乡情难耐，曾种梅树百本，经常和泪题画梅花，有诗曰“缀玉苔枝乞百根，横斜看到长成村。殷勤说与儿孙辈，识得梅花是国魂”，又“百本栽梅亦自嗟，看花坠泪倍思家。眼中多少顽无耻，不识梅花是国花”，又“片石峨峨亦自尊，远从海国得归根。余生余事无余憾，死作梅花树下魂”等，皆苦心辗转，思归不得，情何以堪！

　　春日宜出，别在家窝着，带孩子出去种树，诵读一些诸如“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李白）、“高人不借地，自种无边春”（钱伸仲句）、“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王安石句）、“清韵度秋在，绿茸随日新”（白居易句）之类的诗句，小憩树荫时顺带闭目遐思一番，如果读得懂种树即是种德，“清荫留与后人看”原本看的是美德的延续，那就小彻小悟了。不想试试吗？